一言以蔽之,淳于越要求恢复分封制。 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就遭到了郡县制第一支持者,始皇专用高级喷子李斯的驳斥。很快,朝廷便推行了焚书政策。翌年又因卢生之谤迁怒咸阳诸生,复起坑儒之事。继而再有扶苏有不同之语,始皇闻之大怒,命其赴上郡监军,最起码在明面上远离了政治中心的事件。】 嬴政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对劲。 扶苏和他政见有所出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嬴政怎么会只因为所谓“不同之语”就把他放逐出去? 虽然去上郡监军这个结局听起来并没有特别落魄,毕竟那里有蒙恬,有几十万大军,扶苏作为一个公子得以参与进军权的掌握之中,放在不少人眼中还算得上重用。 但是嬴政作为亲手结束了春秋战国的人物怎么可能不清楚一件事: 太子从不居外将兵,因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子向来应该靠近君王,甚至哪怕君王在外亲征,太子也当是那个居京留守坐镇之人,方便万一有意外发生,他可以临危继位。 所以,如有此事,必起废立之心。 【我们在此且先不论焚书坑儒一事之中的水分,到底焚的什么书,坑的哪些儒,背后到底有没有反秦势力的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只从这件事导致的历史影响来看。 可以说,秦王朝的命运,几乎就是在咸阳宫事件之后,发生了一个不可预估的转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几乎使得秦王朝战后体制转型的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 扶苏抿着唇,同样紧缩起的目光中带着犹疑不定的踌躇。 他从不怀疑嬴政的清醒,也确实明白多年来他父亲为了一统天下后安定天下所付出的心血。 正是因为这份清楚,他才会听到后世人那般惋惜的判断之时,感觉到莫大的震触。 “怎么就,一瞬间……” 这样的疑问几乎是没经过思考便从他舌头上滚落下来的。可是气氛凝重的室内却一片死寂,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般的困惑。 只有后世人。 【这样的颠覆,当然不应该轻易归罪于一个小小的孤立的事件,它背后所反映出的,其实是在秦朝政治内部,一个相当重要的矛盾: 新兴军功地主集团,和始皇斯相二人之间的矛盾。 或者说, ——秦朝内部大部分高级文武外臣,和皇帝以及其最心腹最不可动摇的“近臣”之间的矛盾。】 【这个矛盾可能会颠覆大部分人对于秦朝君臣关系的认知,但只要问出一个问题,一切困惑都将迎刃而解: 分封制的对象有哪些?】 封建亲戚,以藩屏周。 扶苏在内心快速回应道。 最初的目的,是利用最为亲近的血脉关系作为屏障,共同拱卫周王室。 还有古代帝王之后,他继续无声回答,用以旌表其德其行,以及新生王朝之君的仁义…… 他顿住了。 【——以及功臣。】 后世人替他补充上未尽之言。 ……封太公于齐。 始皇帝青睐属意过的继承人从来不是什么糊涂人,只消有人替他轻轻拨开曾经或多或少因为感情遮掩在他面前的薄雾,一切担忧的真相都将拨云见日。 于是扶苏那在嬴政威势面前依旧不曾动摇的脊背,突然间多了几分震颤。 他张大了双眼,下意识朝着他父皇的方向望去,带着他自己或许都不曾察觉,蕴含了多少希冀的目光。 然后看见嬴政明悟后若有所思的神色。 后世人还在抽丝剥茧。 【嬴政在李斯之前的丞相王绾也曾带头奏请始皇诸子为王,他表示,燕、齐、荆等地过于遥远,推行分封制便于管理。其言下之意也还包含了周分封于东方,从而实现了几个世纪长久统治的传统。 始皇帝面对这样的建议,却一反他向来颇有自我个性主张的作风,没有像改泰皇尊号为皇帝那般独断,而是将其放在了宫廷进行讨论,所得到的结果,竟然是“群臣皆以为便”。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分封制的弊端,生在战国时期的人们难道不是亲眼所见吗,一心希望恢复分封制的,难道不十有八九是那些迂腐的不会转弯的儒生吗! 怎么偌大个秦王朝的朝廷,竟然群臣“皆”意为“便”,一大群高级官吏,心甘情愿再踏进周的历史当中循环,只有个在后世风评中始终因为扶立了个亡国之君,不得不和赵高之流一道被鄙夷的李斯站出来辛辣回击呢?! 始皇帝不是不想自己拒绝,也不是自己也真的在分封和郡县之间犹豫不决,是有些话只能让李斯来替他说: ——“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王绾只说了诸子,但是李斯却加上了功臣。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 分不分封同姓诸侯王对于这些军功集团来说不过是用来扯做忧国忧民的幌子——是,他们确实也在乎秦的长久稳定。但是这同时并不影响他们也关心一下自己的前途未来。 他们明面在请封诸子,实则在求封功臣。】 李斯叹气。 他冷眼旁观着扶苏的表现,听着后世人不紧不慢的分析,突然间就有些理解那个未来动摇的自己,突然间明悟为何他能够那么轻易被赵高说服,从而走上一条矫诏扶立的不归之路。 半生心血都淋漓洒在郡县制这一条后世观之照鉴千年的制度之上——李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的生命并灵魂已经堪称和这一条政策完全牵连在一 起,这让他丝毫不能接受人死政息的后果。 商君张仪甚至吕不韦的下场固然能叫他惊惧不知所措…… 但比起用完再丢,人尽其用。李斯想,他更不能接受,人虽然可能活着,却要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心血被无情推翻。 ——他如果能死在嬴政之前该多好啊。 【自商鞅改革以来,秦国其实形成了一种对于高级军功集团成员分土的政治传统: 商鞅因军功而为列侯受封十五邑,嬴稷令泾阳、华阳、高陵诸君出就封邑,嬴异对吕不韦“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这一切都显示出了秦王“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的气度,因此鼓舞对外战争的胜利。 但是,商鞅、魏冉、吕不韦——甚至白起的战功再赫赫,也不过是蚕食东方,使得秦雄踞七国之首而已。而始皇时代的军事精英,单从功劳来讲,却是一气呵成覆灭六国,以鲸吞之势成就了始皇的一统之功。 前者尚且已经足够分土犒赏,那他们应该如何处置呢? 王翦可确确实实跟始皇帝抱怨过“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恐惧过“夫秦王怚而不信人”啊! 换句话说,依靠着商君改革发展出一套比之其余六国更加彻底“先进”的军国体制战胜于诸侯的秦王室,此刻需要面对最大最“保守”的敌人,反而便是那些曾经帮助他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打下天下,亟需“回报”的军功集团了。 他们和东方六国文化精英,在分封制的立场上站在了一起。】 扶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他在听到后世人判断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想反驳。 他的父皇什么时候站在了那样听起来貌似孤立无援的位置之上?后世人怎会如此质疑他们秦朝君臣之间的情感,质疑秦朝将领的忠心。 可是他到最后还是沉默,将一切驳斥之词咽回到喉口。 在满腔苦涩之中,扶苏对自己说道: ——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后世人基于最坏情况设想出来的局势。 但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你就从不能将自己的未来轻易寄托到对人心的乐观之上。 世间诸事,最怕不过一个,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那始皇帝可能同意吗?他应该同意吗? 君不见汉高祖不得不从分封之势:七国之乱的隐患尚且等得到景帝之时得以爆发,异姓诸侯王的叛乱却是亟需从他之手解决的问题。 现代有人称始皇对待臣下比之不少君主厚道:什么虽然996不放假但是福利给的够啊——开玩笑,996还是坏文明,不放假简直是坏文明中的坏文明,不管谁实施996不放假通通得被创飞。 但是始皇不是个爱卸磨杀驴的人倒是事实:他清楚明白如果他真同意了分封,那么正如高祖时期的异姓诸侯王那样,他迟早不得不对曾经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军们痛下杀手,只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个安稳天下。 功高震主从来不是一句虚言,纵然 始皇不惧,他也不得不为子嗣担忧。毕竟所谓“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到头来依旧没能压得住反秦势力各个争相并起——如果真分封了异姓诸侯王,他真的能赌他们一辈子的忠心不变吗?】 刘邦:? 等等,怎么在他们老秦家那堆事情里面,你还要掺杂他们老刘家的出场啊? 勿cue,谢谢。 【这就是嬴政在扶苏面前始终犹豫不决的最大原因: 扶苏和蒙氏一族的关系太好了,好到赵高在劝李斯一起参与矫诏的时候,都能够笃定下一任丞相之位必然非蒙恬莫属,从而说服李斯他未来必然会落到一个终不能持彻侯之印归乡??[”的地步。 而扶苏所呈现在嬴政面前的,就是他并没有清楚认知到分封制、甚至郡国并行制,不论哪种制度,只要放开口子,让异姓诸侯王的诞生变成一种可能,就会对大秦天下带来的危害。 他若是恢复分封制怎么办? 他若是分封了同姓王族,然后在秦国历代国君都曾干出过分土以重赏群臣的传统和他对于蒙氏的情感影响下,真的册封了异姓诸侯王怎么办? 册封了蒙氏,那么王氏甘心被忽视吗? 在他的带领下蒙氏和王氏可能并没有什么异心,但若是再他之后呢? 再然后呢? 战国已经结束了,那些个封君裂土的传统,必然得随着过往一起被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下。帝国新的继承人,必须要拥有帝国的视野,大一统的气度。 扶苏其他的一切都很优秀,没有辜负他父亲的期望。 唯独在这一件事上,让嬴政心绪难平。】 始皇帝终于,将自己内心那口自从知道扶苏自杀之时就深藏许久的郁气舒了出来。 ——他没错。 他这么对自己说。 他所坚持的标准,他所坚持的政策,都是在时代骤变的浪潮中,在惊涛骇浪的冲刷之下,最终得到了时间淘洗检验出的闪光。所以他对于扶苏的犹豫确有其理。 ——他也有错。 还没有真正年岁即将抵达自己人生的终点,还没能因为积年的操劳,难以释怀的重压,在无数纷乱之中深感人生短暂,深受病痛折磨,以至于身体和心理上都承受了太多,从而性情愈发暴躁沉郁的嬴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一件从来没有教过扶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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