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三日前去了一趟鹤栖观,亲口下旨,朝中及宫中众人才知晓此事。 姒皇后闻知此事先是一惊,随后又听开景帝说:“我千辛万苦找了替代人选去和亲,不伤亲女,你总该满意了?”她心中却仍是不痛快。 她反对的是和亲这件事本身,所以换个人去也没叫她心里好受多少,何况这位新封的公主还是先皇储遗孤,她一想到开景帝当年逼宫夺储的旧事,就觉得不甚稳妥。 “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无和亲先例,此事恐有负先皇妣,将来史书背负骂名,你想清楚了?”姒皇后端起一碗白凤丸鸽子汤,悠悠看着开景帝问道。 她与开景帝是自幼长大的情分,从小就不是个温婉的人,说话一向直白锐利,满天下敢对着皇帝直呼“你”的,再无第二人了。 她两个这些日子为着和亲的事,也不知吵了多少回了,姒皇后仍然认为应再派增援大军至漠北,趁其得意忘形,攻其不备。 朝堂上也为是否真的应该停战讲和分成了两派,这几日早朝都在议论此事,开景帝当然也不甘心讲和,只是今年南方又起洪涝,朝廷开支实在艰难。 他坐在姒皇后对面,沉默了许久,随后叹了一口气:“我有负先皇妣的,也不止这一遭,身后之名由人说去。” 吵归吵,闹归闹,到头来他能说说知心话的,还是只有面前这个自幼相伴的知己,所以便将态度放和软了些。 姒皇后轻嗤一声:“接你长姊的血脉回宫,将来你那些旧事,难保不会因此再起风波。” 开景帝摇摇头:“一个和亲去的孤女,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你过虑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稍和缓,他才终于说出今日请她来两仪殿用膳的目的:“姪女今日已经进宫了,总不能一直晾在外殿,你身为中宫皇后,总要召她见一面,再与她安排宫殿居住。” 姒皇后早就猜到他的目的,冷“哼”一声:“你自家做出的事,却要我来替你善后,将来传出去,又该说是因我舍不得亲女才有的这一桩事,白替你背负骂名儿。” “不是为我,你就当是为了阿云。”听他提起女儿长乐公主姬云,姒皇后眉间微蹙,半晌才道:“罢,横竖你我一体,这骂名谁也逃不脱。” 姬婴在鸾鸣殿用过午膳后,又在榻上假寐片刻,至申时初刻,她才被那大宫娥轻柔唤醒:“公主,中宫传召了。” 她立刻清醒过来,忙起身换了衣服,其余几位宫娥替她将头发重新梳过,戴上发冠,坐上了来时的轿子,往姒皇后所在的jsg椒房殿中来。 姒皇后端坐正殿,看着姬婴朝她拜了三拜,行完礼后,她叫宫娥引姬婴来到身边坐着。 她细细地打量了姬婴一会儿,果然与她记忆中姬平的模样十分相像,柳叶细眉弯弓口,一双澄澈鹿眼,比她母亲更多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单纯懵懂,姒皇后忽然想起午膳时同开景帝商议和亲的事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竟一时无言。 姬婴见她没言语,也不好开口,两个人默默对坐片刻,姒皇后才叹道:“我今日见到你,不禁想起些往事来,一时语塞,莫要见怪。” 她微微低头,矜持答道:“事来得突然,小道如同身置梦境,生恐言行失仪,岂敢见怪。” 见她仍以“小道”自称,姒皇后轻轻笑了一下,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等在宫中日子长久了,便好了。” 随后又问了问她从前在观中的生活,又瞧了姬婴带来的见面礼,是她亲手制作的鹤栖香,姒皇后拿起香盒来闻了闻:“鹤栖观的香是有名的,尤其你们观主自家独创的鹤栖香,听说是最能安神养身,调理脏腑,只是原料难得,制作也繁琐,千金难求。” 姬婴点点头:“小道配原料耗时一年,调制一年,晾晒一年,共三年得此一盒鹤栖香,今日进献给娘娘,正合时宜。” 姒皇后闻言喜不自胜,忙命人去拿预备的赏赐给她,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有宫人来禀,说圣人下了口谕,今晚在重华宫摆宴,庆贺昭文公主回宫,请皇后娘娘带公主稍事准备,随后移驾赴宴。 这日的夜宴是开景帝命人安排的家宴,人并不多,来的都是宗室近亲,开景帝和姒皇后合桌坐在上首,下面众人各一张案。 东边主位上,坐的是皇后所出长男太子姬月,旁边是贵妃所出次男梁王姬星,再旁边是皇后次女长乐公主姬云,姬婴坐在他们对面的西边客位,旁边则坐着两位皇后母族姪女姪男。 姬婴在开宴前已同众人厮见过了,这半天下来,当今天子的各位宗室亲眷,她俱已记在心中。 不过席上她注意到,长乐公主这晚似乎有些不自在,有几次眼神对上姬婴,都慌忙移开了,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除长乐公主外,其余人却都神色自若,宴席上推杯换盏,三道菜过后,气氛变得颇为融洽,开景帝更是连连赐菜,说姬婴身子单薄,叫她多吃一些。 直到亥时初刻,宴席方散,姬婴被宫娥引到了姒皇后为她安排的安室殿中下榻,她卸去发冠,换上寝衣,洗漱毕刚要就寝,忽听门外传来响动。 这次接她回宫的那大宫娥走过来轻声秉道:“长乐公主在外求见。”
第5章 玉京秋 她听了忙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外间,不一时,见到一个伶俐少女从门外走进来,一双杏眼极有神采,果然是长乐公主姬云,只是她此刻身上穿着宫娥的衣服,外面还披了件斗篷。 她走进屋来,将斗篷帽子一摘,坐到外间桌边,一脸严肃地对姬婴说道:“媎媎,你吃他们骗了,如今进宫真正是羊入虎口!” 姬婴走过来倒了杯茶给她,叫一旁宫娥都退了出去,坐下淡淡问道:“公主此话怎讲?” 长乐公主喝了口茶:“你当我父皇为何接了你回来?月前漠北大败,柔然国提了许多嚣张要求,有一项就是要我朝送一位公主和亲,父皇舍不得叫我去,听了太虚观那老道说知道你的下落,才匆匆接了你回来做这个替死鬼,预备来日送你去漠北和亲的,媎媎,你还是快跑吧!” 姬婴静静听她说完,也没露出什么惊慌之态,笑着托腮看她:“我跑了,那你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听了一愣,随后想了想:“母后一定不会同意叫我去的,到时候没了人选,此事便就这样拖下去亦未可定。” “若果然是能拖的,圣人为何还要接我回来替你呢?” 其实长乐公主私心里也觉得这事八成是推不了的,但她仍然坚定说道:“这不与媎媎相干,总之我不能眼看着旁人替我去送死,我带了女使衣服来,媎媎换上,我已安排了人,连夜送你出宫!” 她说完见姬婴仍然淡定坐着喝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难道你怀疑我是骗你不成?” “不,我相信你说的。” “那为何不走?” “我看上去孤身一人,实际上身后系着鹤栖观百十余口女冠,我若跑了,她们一个都活不了。所以与其逃跑,不如我们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让柔然收回这个要求?” 长乐公主听她这样说,有些泄气:“能想的法子我母后都已想过了,和谈使臣也已去过三批了,对方很坚决,一定要皇室公主和亲才肯罢兵。” 姬婴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公主可知道,如今朝堂之上还有哪些人坚持反对和亲一事?” 长乐公主叹了口气:“最开始的时候,朝臣几乎都是反对的,但最近父皇在两仪殿分批召见了许多人,到现在,仅剩我舅舅同几位武将仍坚持请旨亲自带兵北上。” 长乐公主口中所说的舅舅,是姒皇后的胞弟,时任河西节度使,近日正好在京述职。 这次漠北一战是没有从河西调兵支援的,河西大军实力一向强劲,见漠北败得这样惨烈,且送公主和亲也实在有失颜面,遂执意请旨再打。 只是河西所在的陇右道,肩负着抵御西蛮的重担,若大举调兵北上,恐西面又出差池,再说北上的军饷,如今兵部也难开得出来,所以朝中对此一直僵持不下。 姬婴思忖半晌,说道:“依我看,此事若再求求姒节度,或可有解。” “怎么求?我去说!”见她似乎已有了主意,长乐公主又打起了精神来。 “漠北如今嚣张,无外乎周边太平,所以可以集中精力南下,若此时与西面乌孙国起了摩擦,使他多线面敌,我朝再调援军北上,也许都不必开战,派人讲和也能迫使他将条件放缓一些了,只是若派使臣西去乌孙,一来一回又要许久,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充足的时间。” 长乐公主认真听她说完,细细想了想,若直接由河西大军调兵北上,风险的确不小,所以朝中阻力重重,若能以使臣挑起柔然西面纷争,倒是可以趁乱搏一搏,于是她郑重点点头:“不管是否来得及,我都要去试一试,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见舅舅。” 姬婴又谨慎说道:“是否能成,都看天意,有劳公主费心,我孤身在此,不好过多参与。” 长乐公主仰起头来,拍了拍胸脯:“我明白,我就说是我的主意,你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 说完她见天色已晚,门外宫娥也已低声来催了几次,这次宴后她偷偷跑出来找姬婴,也怕人发觉,于是便起身告辞回去了。 等她走后,姬婴坐在桌边又想了许久,她观长乐公主面相和善,鼻眼正直,又带几分率真,的确是个可靠之人。 只是她这个主意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见效,晚宴间观察开景帝的态度,恐怕未必会给她这么多时间。 这次能借此机会正式回归皇室,她自然是希望能留在京中,细查母亲当年旧事,但凡有一丝可以不去和亲的余地,也要尽力争取一把。 她看了看窗外月色,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才起身走进后殿安寝。 果然几日后,河西节度使再次上表,称乌孙与柔然的一块边界地域一向有些争议,若派使臣提出由河西大军支持乌孙在西面干扰柔然,朝中或可再从东调军,与柔然重新谈判,令其取消和亲要求。 开景帝见了奏疏半晌无言,这个主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乌孙的态度还是未知,若花了许多精力结果未成,又要惹怒柔然,似乎也有些不值当。 若和亲没有旁的人选了,他愿意为姬云一试,但如今已有了个现成的替代品在宫中,他便有些不耐烦耗费时间再与柔然谈判,遂将奏疏按下不表。 又过了几日,马上六月初一,太虚观打醮各事项都已准备妥当,观主清风道长提前一日进宫请旨,来问开景帝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开景帝细细看了他递上来的青词,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没旁的吩咐了,明日朕携宫中众人,亲去你观中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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