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哟。”他朝我招了招手。 “新年还有任务?” 我问。 “跟那帮烂橘子打交道没意思,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五条悟袖着手,语气里有一股不屑。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酒气。想来御三家正在举行新年晚宴。这时候,五条家、加茂家、禅院家的老东西们齐齐出动,把一整年没诉的衷肠和坏水都要倾注在酒里。 “你来这里,应该不是巧合。” 我说。按照先前的约定,禅院未来消失后,我不会再与御三家的人有任何牵扯。而夏油杰若是活下去,则全权交由五条悟安排负责。我相信五条悟不会做出对夏油杰不利的事情,至少他不会坐视夏油杰的死亡。他们的友谊固若金汤,不会随时间的变化和人性的扭曲而改变。 “一月份的樱花,想想就很奇异吧。”他若无其事地感慨道。 “一个能模仿人类行为的咒灵。” 我有些担忧,“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说那个家伙啊。”五条悟凑到我耳边,慢吞吞地说,“简直是——弱爆了。” “连你都能轻松干掉的家伙,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信,仿佛站立在高山之巅,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不,与其说他站在高山之巅,倒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座高山。我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和妖魔鬼怪都是浮云。 我说,不要大意,如果有一天这些咒灵集结到了一起,人类的灾难也就来临了。 那你呢?五条悟难得收起了语气里的戏谑。他取下眼罩,直勾勾地看着我。比起当年樱花树下那个蓝眼睛的男孩,他的身形要更挺拔,气势要更威严。唯有那对眼睛,从未变过。那双目中的冰冷警告着我,我所直视的乃是大恐怖的存在。在这全知的眼下,一切的谎言都是蝼蚁的挣扎。 那你呢?那对眼睛凝视着我。 只要我人类之心不死,我就一日不是咒灵。我说。你如何保证你人类之心不死?你身上究竟哪一部分是人类,哪一部分是咒灵,你还分得清吗?我分得清。这十年来,我曾无数次地叩问自己,我究竟是谁。大学教育带来的一点好处就是,它让我知道,答案是最不重要的。比答案更重要的是选择,而选择之上是思想。我告诉那对眼睛,无论我是人类还是咒灵,我的选择永远都是人类。 五条悟放下眼罩。 “哎呀哎呀,你再不回家,这只猫要冻死了。”他抖开外套,无奈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要用衣服包一下吗?” 五条悟养过猫。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比夏油杰成为盘星教教主的冲击还要大。我站在他充斥着性冷淡风的公寓里,看着他给猫套上镇定项圈,把它塞进航空箱,又翻箱倒柜,一件一件掏出未拆封的宠物用品,就好像看着一头长发的禅院甚尔抓破土层,爬出地面,在我面前嘎嘎大笑。荒诞。我想。五条悟在现实世界里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但他绝不可能养一个活物。 “你什么表情?” 五条悟推着一辆婴儿车冲我喊,“你是吃了蟑螂了吗?” 东京的清晨,常能看见主人们推着婴儿车在东京的街道上散步。车里的不是婴儿,而是被打扮得精致可爱的猫猫狗狗。隔着婴儿车的纱帐看去,我常能从那些动物的眼神中看到一种类人的倨傲。它们有的和人类一样,穿着衣服,坐着车驾,被人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所对待。或许在它们心里,自己就是人。 “不用这么麻烦。”我说,“我只需要猫砂盆和一些猫粮。等过了年,我会把它寄养到宠物店,找合适的人领养它。” “你不想养它?” “我不认为我能照顾好它。” 我看着那只小小的航空箱,上面用淡灰色的毛巾罩着,说是为了让猫减少紧张感。 航空箱被提了起来。五条悟指着箱子,笑嘻嘻地对我说:“如果你不能养,那就只能把它杀了。”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问他。你还没觉得奇怪吗?有哪个正常的活物可以在咒灵旁边存活那么久?他说,这只猫吃过咒灵的肉,它身上沾了诅咒的气息。他反问我,这样一个东西交给普通人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果然,在咒灵樱的诅咒残秽下,猫身上还有一股强大的,充满诱惑力的气息。这股气息若隐若无,仿佛一条亚马逊河里游动的森蚺,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的神色凝重起来。把一个相当于咒物的东西放在普通人旁边,轻则重伤,重则致死。若是让五条悟把这只猫带到高专,那它也跑不过被拿去研究的命运。而我居住的小区,因为有我在的缘故,基本没有咒灵。 拿人好处就得替人办事。我想,即使对方是个咒灵,也不能区别以对。 猫的家当满满当当装了两个大塑料箱。五条悟之前养的猫在一个月前不告而别,而这个忙人也没有取消网上的续订服务,以至于快递员还是任劳任怨地把成袋的猫粮猫砂猫罐头运了上来。我本想问他平时怎么照顾那只猫的。但转念一想,需要的知识在网上都可以查到。况且,各人有各人的境况,他的养猫法在我这里未必适用。 “我先把猫带回家,这些东西我过会儿来取。辛苦你留个窗户给我。”我抱着航空箱,对五条悟说。 这么点儿东西你一趟拿不了吗?他问。拿不了。我毫不犹豫地说。太弱了啦。他还是重复着那句老话,仿佛除此以外不会讲述人类的语言。是的,我很弱。我坦诚地说。他沉默了。我也不想猜测他的想法,直接拉开窗户从三十二层一跃而下。凛凛的寒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高楼广厦间零星的灯火仿佛点点的萤虫与我擦肩而过。我尽力保持着平稳,不知道猫在里面会不会有一种坐过山车的刺激感。 事实证明,猫对旅途很不满意。我刚把航空箱放在沙发的角落,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入沙发下面的缝隙。这么胆小,还和咒灵在一起这么久。我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我去拿你的东西。”我对猫说。 猫不予回应。 我拉开门,却发现那两个箱子不知何时被搬了过来。五条悟靠在门边,颇怡然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想。 进来喝杯茶吧,我对这个无所事事的三十岁男子说。他也不客气,长腿一迈就跨了进来,对那两个箱子视如无物。我看出来,他就是不想去本家的宴会。这一点倒和以前一样。以前——我闭了闭眼,提箱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了。我又想起栀子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过她了。 盒子里只剩下一片茶包了。我用这最后的存货泡了杯红茶,放在五条悟眼前。他一语不发,以难得安静的姿态凝视着窗外。他或许是在思考,也或许是在发呆,又或者两者都不是。不过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给猫砂盆添了猫砂,放在洗手间里,又找出两个碗,摆在离沙发不远的墙根处。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五条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无意打扰他,就拿了本书坐在对面看。仍旧是莎士比亚,仍旧是《哈姆雷特》。 “丹麦是一所牢狱。”哈姆雷特说道。 “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罗森格兰兹回应道。 “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丹麦只是其中最坏的一间。”哈姆雷特说。 “雪。”五条悟突然出声了。 我扭过头。窗外,夜黑的纯粹,并没有落雪的迹象。 “这只猫叫雪怎么样?”他兴高采烈地问我。 “可以。”我说。 “那叫杰呢?”他问。 “也可以。” “未来。” “好。” “你真没意思。”他托着下巴说。 “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我放下书,静静地看着他。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理解五条悟。他之于我,我之于他,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或许有人的情绪,可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说清,这情绪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对人一种拙劣的模仿呢? “我想吃草莓蛋糕。”他冷不丁地说,“你去买给我吧。” “禅院家和五条家的婚约已经取消了。”我说。 “我知道。”他说,“但我想吃草莓蛋糕。” 我似乎经历过同样的场景。也是在一个新年的寒夜,有一个人让我去银座,买一块不存在的草莓蛋糕。我按着眉心,努力缓解着记忆翻涌造成的晕眩。 闪回,错误的闪回。自从刑罚专家试图修改我的记忆后,我偶尔会在正确和错误的记忆之间切换。但我只能区分出那些绝对不可能发生于现实的事情。对于这种微小的细节,我已经开始模糊了。 “喂,你怎么了?” 他直起身,我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关切的意味。 椅子划出刺耳的声音。我站起身。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买蛋糕。 蛋糕店的老板已经回老家去了,只有靠近主街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啤酒架已经是空空如也。点心柜里只有一块芝士蛋糕孤零零坐着。 “好冷,好寂寞……”我的头脑里忽然传来了细细的如蚊虫一般的声音,让人不胜其扰,又无法忽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子里关了一个人。好像从雾岛的妈妈去世后,头中人的声音就渐渐清晰起来。一开始只是所有似无的呓语,到现在,它已经能表达清晰的字句了。冥冥之中,我感觉它会从我的脑子里跑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我拉开门,发现店门口站着五条悟。 “你怎么出来了?” 我问。 “哎呀,长夜漫漫,你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人家当然会寂寞啊。” 他娇羞地说。 我置若罔闻,将蛋糕丢给他:“只有芝士的了。” “芝士好酸。”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扔了吧。”我说。 “哎呀,浪费食物是可耻的行为呢。” 五条悟说,“而我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站在台阶上,视线与他齐平,方便我细细地打量他。 “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我问。 “或许吧。” 他指着头顶,对我说,“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弯细细的弦月。 再回过头,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进了门,猫还是在沙发底下不出来,但碗里的猫粮少了些。我走到餐桌边,发现空空如也的马克杯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硝子学姐、乙骨、夏油学长、还有那两个女孩。我拿着照片,对着灯仔细地看。所有人都在笑。包括夏油学长。在这一众人里,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的诡异,好像嘴角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提拉起来,挂在脸上。他深深看着我,眼睛黑沉沉的。 “新年快乐。” 我对照片里的人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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