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全都点头致意,又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嘿嘿,给大门换一块匾。”玩家笑嘻嘻地说,“殿下既然来了,正好把它揭开。” 有人从后面推着她来到门楣下,又有人抓着红绸的一节塞进她手里。 雁来左右看看,“那我揭了?” “揭揭揭!” “等等等等!”一个玩家急得大叫,“我的一万响鞭炮还没准备好!” 众人于是又等她去拿鞭炮。 不愧是一万响,卷起来的时候分量就不小,铺在地上更是一直延伸到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那边,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龙。 玩家将“龙头”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持着一炷香,才大声喊,“我准备好了!” “我喊三、二、一——!” 玩家用香点着了炮竹的引信,潇洒地将“龙头”往地上一扔,背过身去,双手捂住耳朵。 周围的大人小孩也都捂住了耳朵。 “噼里啪啦”的爆响声连成一串,与被炸得到处乱飞的红色纸花,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火药味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喜庆的氛围。 雁来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用力将蒙在匾额上的红绸扯了下来,露出上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策府。 她仰头看见,不由得也跟着周围的玩家一起,会心地笑了。 一万响炸了很久,声音消失之后,耳朵里似乎都还残留着轰隆隆的响声,雁来缓了一会儿,才对着上来邀功的玩家问,“你们自己做的匾吗?” “哈哈,猜错啦!”玩家得意叉腰,“我们从皇宫的库房里找出来的!” 李世民登基之后才撤销了天策府,玩家就猜测,那块牌匾肯定会精心保存,就去找王太后要了权限,几乎将各处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居然真的给她们找到了。 “你们有心了。”雁来说。 玩家嘿嘿傻笑,不搭话,其实这也是圆她们自己的梦啦! 虽说现在整个朝廷都归雁来管,也没什么开府的必要,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挂好牌匾、放完鞭炮,接下来当然是吃席啦! 玩家一点都不见外,自带食材和锅碗瓢盆,很快就在新鲜出炉的天策府门外摆出阵势,操持了起来。 …… 宫外充满了热闹与欢笑,宫里也一样。 虽然今天休假,也取消了大宴,但宫里还是会在蓬莱殿设宴,让李纯的嫔妃子女来陪伴他过节。 原本雁来还邀请了王太后,但她说要吃斋,为先帝诵经祈福。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可挑剔。 不过对于嫔妃和皇子皇女们来说,王太后不来,他们倒是自在一些。 距离李纯中风瘫痪,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如果说,过年的时候,宫里这些人虽然相信雁来的人品,但还是会有些忐忑,那么现在,她们已经安心了很多。 失去了帝王恩宠,日子并没有变坏,反而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连以往最不对付的嫔妃,现在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了。 唯一遗憾的是,皇帝毕竟病着,她们平日里也不好太高兴、太热闹,也只有年节之时,雁来开口让宫中筹备宴会,大家才能肆无忌惮地聚在一起,嬉笑玩乐。 所以宴席虽然是在晚上,但一早大伙儿就都赶了过来,帮着处理些杂事。 前殿如此热闹,更显得后面的寝殿冷冷清清。 李纯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哗声、嬉闹声、欢笑声、乐曲声,脸色越来越沉,于是等三位皇子来伺候他吃午饭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关……窗!” 李宁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声音温和地道,“姑姑说了,开着窗户透气,对阿爷的身体有好处。” 李宽和李宥都点头赞同。 李纯更气了,干脆将脸转到一边,拒绝配合吃饭。 李宁只好道,“那二郎去将窗户关上吧。” 李纯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哄他,等吃完饭,还是会将窗户打开——这几天都是如此,但是他还是默默将脸转了回来。 因为第一次他这样闹脾气的时候,李宁就真的不再勉强,让他饿着了。 那是李纯活到三十多岁,头一回饿肚子。那种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个洞,所有的力气都从那个洞里漏掉了,又像是身体里有一把火,烧得他浑身难受。 那之后,李纯就学会了在这件事上听劝。 毕竟饿一顿又不会死,除了自己受苦之外全无益处。 不过今天,吃完了饭,李宽还没来得及去开窗,就有个小宦官从外面进来,说是有天兵过来了,还带来了礼物。 三位皇子闻言,便一起迎了出去。 殿内安静了下来,李纯的心情也跟着变得糟糕。 他刚搬到蓬莱殿的时候,还有不少天兵会过来,用他们的话说,叫打卡。 虽然李纯不喜欢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些全无敬意的话,更不喜欢周围一直吵吵闹闹,但从某一天开始,那些天兵渐渐不来了,李纯竟又感到了几分寂寞、冷清和不适应。 今日又有天兵来了,却连这处寝殿都没进。 他绝没有期待天兵来的意思,只是、只是…… 正当此时,伴随着一阵轱辘辘的响声,三位皇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李宥手中还推着一张有些古怪的椅子,细看去,那椅子下面安了四个轮子,因而可以如同车辆一样推着走。 李纯定定看着那四个转动不停的轮子,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这是天兵送给阿爷的轮椅,坐在这上面,阿爷就可以出门了。”李宁轻声细语,“说是姑姑吩咐了,往后天气好时,每日都要推着阿爷出门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李纯听到前半句,还有几分高兴,也不知道是高兴自己能出门,还是高兴天兵还记得他。 待听到后半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出自雁来之手,好意也像是心怀叵测。 但三位皇子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李宁又说,“阿爷坐上去试试吧。” “不——” 李纯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被三皇子李宥连人直接抱起来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李纯微微一呆,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直到身体被放在了轮椅上,才回过神来。 他缓了一会儿,才抬头去看面前的儿子们。 从躺着的姿势换成了坐着,他看他们的时候,仍然需要仰头。 他的儿子们正在一天天长大,李纯心里对此是有感觉的。他瘫痪之前,就已经本能地不喜这三个年长的儿子。等到瘫痪之后,每次三个儿子排成一排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纯心中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但之前的所有感觉,都比不上今日。 他被刚满十六岁的儿子轻轻松松抱了起来,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这种纯粹的、力量的对比,让李纯意识到,他们不仅长大了,而且如此高大、如此强壮。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一时间,李纯的喉间像是扎了一根鱼刺,不是很痛,却让他浑身难受、坐卧不安。 但没有人例会他的细微情绪,他们欢欢喜喜地推着轮椅往外走。大概是为了方便轮椅经过,蓬莱殿的门限都被拆掉了,露出刺眼的痕迹。 李纯盯着那些痕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了“不由自主”这四个字的含义。 …… 虽然昨夜下了雨,但今日天气很好。 被推到太阳下时,李纯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藏身与阴暗之中太久,他已经难以适应阳光了,只是被暴晒了片刻,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直到再次来到阴影之下,身体好受了一些,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前面的庭院。 这里正在筹备晚上的宴席,到处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往来忙碌的宫人内侍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不远处聚在一起说笑的嫔妃们更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 这个没有他的地方,是如此其乐融融。 反而是在察觉到他的存在的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收了笑,起身排班向他行礼问安。 可是李纯能够感觉到,她们这样做,纯粹是因为规矩,而非对他本人的敬畏。 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她们已经不需要仰仗他过活了。 但从未仰人鼻息的李纯,又怎么能想到这些?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毕竟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毕竟是在屋子里躺了一年没出门,会不会很难看?她们没有抬头,是不是正在心里嘲笑他? 这些念头难以自制地从心底浮现,纠缠着李纯,让他比之前被暴露在阳光下时更加难以忍受。 “……回!”他竭尽全力,从喉咙里喊出了这个字。 李宁听到了。 虽然时至今日,李纯作为君主和父亲的权威都已经彻底碎裂,但他既然开了口,李宁也不打算拧着来,控制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回了后面。他本来想停在院子里,又被李纯催着回了房间。 直到进入熟悉的寝殿,被放回了宽大的床榻上,李纯才终于脱离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像是……落荒而逃。 他竟然在自己的嫔妃、子女面前落荒而逃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攫住了李纯,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变得跟之前截然不同。 他本来还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此刻的模样,现在也不敢了。 万一……真的很难看呢? 李纯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一切。 就连前几天,雁来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她已经被群臣推上了“天策上将”的位置,李纯也忍了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曾经开创了开天盛世的玄宗皇帝,经了一遭安史之乱,当长安克复、二帝还京时,他身为上皇,也只能走偏门先行,将正门留给身为儿子的皇帝。 权力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的存在。 如果要问李纯的本心,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本以为雁来是要以臣子的身份篡夺权柄,如当年武后故事。 那么不管之后如何粉饰,也不管她怎样收买人心,谋朝篡位就是谋朝篡位,青史之上、后人眼中,她李雁来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莽。 而这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取的权柄,注定不可能长久。 他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是天策上将——朝堂众臣、皇室宗亲、各家勋贵既然将这个本来独属于太宗的名号加诸于她,就绝无可能再让她成为所谓的乱臣贼子。 所以不是篡夺权柄,而是要以李唐宗亲、德宗血脉的身份,让她承继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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