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堆像小山一样把兰斯埋在里面,足够她做一件不是塞满稻草的冬衣。 于是今晚娜莎的小秘密又变了——娜莎有一头神奇的小黑羊! 但是,但是,神奇的小黑羊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陆语哝只能眼睁睁看着红发小姑娘在自己脚边啪嗒啪嗒掉眼泪,那张熟悉的面孔憋得通红,但陆语哝什么都做不了。 为了买药治小羊的病,娜莎白天牧羊,晚上跑去镇子上打零工——送报纸、送奶瓶、洗碗洒扫洗衣服。 镇子上的孩子们都不欢迎娜莎,因为她身上“一定有一股臭烘烘的羊味儿”。 镇子上的主妇们也不喜欢娜莎,虽然她们会给她工作,会给她不要的碎布头,但她们从不让娜莎踏进家门一步。 娜莎抱着她的小羊,委屈地皱着苍白漂亮的小脸,自言自语反驳着:“娜莎才不臭,娜莎是香香的——那些酒馆里的叔叔这样说,虽然娜莎不喜欢听。” 说她香香的叔叔们总是喜欢靠得很近,总是试图摸她的脸和身体,娜莎只能茫然又不安地避开。 黑羊在她怀里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声,在娜莎熟睡之后,它挣脱娜莎的怀抱跑了出去。 陆语哝紧拧着眉头。 …… 当夜酒馆里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 镇上流言四起,有人说看见火光中有诡谲的黑影,那一定是恶魔之子在人间作乱。 而回到牧场地窖的黑羊,脸上多了一块被火烧出来的伤疤。 娜莎吓得够呛,兰斯把受伤的脸贴在她怀里,说什么也不让娜莎去镇上。 如果娜莎想在晚上出门,它就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追出地窖,要是跑不出去,就在地窖里发出吵闹的动静。 娜莎被他上次突然跑出去却受伤的事情吓坏了,生怕它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每晚每晚在家陪着它。 好在她的小羊有着足够坚韧的灵魂,靠自己熬过了这场大病的兰斯开始飞快地长大。 它已经不用喝羊奶了,娜莎得像放牧羊群一样带它去草地里奔跑进食。 带兰斯出门的行动就像捉迷藏——虽然娜莎没有玩过,但她觉得即使是由镇上最大的孩子组织的捉迷藏也没有这样快乐。 她的小羊是一头顶顶聪明的小羊,躲牧场主、躲羊群、躲偷溜进牧场的野兽,没有哪只羊能比兰斯做得更好。 只是有一天,娜莎发现她找不到躲起来的兰斯了。 整整三天,小姑娘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哭得回家之后一抽一抽地摔进稻草堆里——没摔实,她被一双男孩的手接进了怀里。 黑发金眸的男孩,精致的面容上有一块看起来像烧伤的胎记。 他穿着娜莎的旧衣服,胳膊腿儿的布料都短了好长一截。 他低着头,温顺又虔诚地看着她。 …… 大家! 宣布一个好消息! 娜莎有朋友啦! 会砍树会手工会给娜莎搭漂亮的小床小桌子! 娜莎最最最最、最最最喜欢他! …… 之后的一切都像一个童话故事。 牧羊女和她的小羊慢慢地长大,小羊也从一天只有短短几分钟能变成人,变得逐渐能维持人形越来越久。 又一年枫叶落下的时节,陆语哝跟在手牵手往镇上照相馆走的两个孩子的身后,绿色蕾丝发带在小姑娘蓬松的红卷发尾轻轻飘荡。 虽然已经长大了几岁,但攒钱对于没有父母的孩子来说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张珍贵的黑白照片几乎花光了娜莎和兰斯所有的积蓄。 但是,这可是他们相遇三年的纪念日呢。 他们还会有四年、五年、六年……几十年的纪念日,三年的可只有一次! 回到地窖的娜莎坐在小书桌旁,在照片背面一笔一划认真写着: “娜莎和兰斯 永远在一起” 已经维持不了白天人形的黑羊在她脚边仰着头,温顺又虔诚地凝视她。 “嘭!” “嘭嘭!” 有人在大力推拉着地窖的小闸门,推不开,于是改成了狠跺。 “嘭——!” 醉醺醺的壮汉挤进地窖里,在孩子的身形面前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山。 他当年曾在跑出着火的酒馆时狼狈得屁滚尿流,而现在扯着娜莎的胳膊把她摔到床上的时候,就又像是一个英雄了。 陆语哝下意识召唤出触手,触手却像不存在一样不出现,她只能徒劳地用手,一次一次穿透他们的身躯。 在娜莎惊恐的尖叫声中,黑羊用身子去冲撞、用牙齿去撕咬,但壮汉只是不屑地将它一脚踹开,黑羊的身躯狠狠砸在地上,撞翻了新做的小凳子。 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 黑羊拧着扭曲的腿,蜜金色的眼眸染上了猩红的血色。 它的影子在烛光下扭曲地扩散,影子里藏着无数黑暗凝结的籽。 而同样的血色在壮汉的身上爆开了,豪猪一样的鬃毛从男人爆裂的眼球中生长出来,他痛得满地打滚嘶吼,而这嘶吼引来了刻薄又年迈的牧场主。 ——娜莎的尖叫没有惊动他,还得是男人的尖叫更有穿透力。 狼狈的壮汉被送回了小镇上,他没了一只眼球的惨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唏嘘的话题。 他醉得太重啦!心善又淳朴的镇民们说,他只是醉得失去了理智,这代价可真是太过了。 但是你看,他失去了理智,但他依然记得不去攻击比他壮实的男人,不去拉扯有父母陪伴的孩子,不去破坏小镇的公共财务…… 但他如此清楚地记得遥远的小镇北边的地窖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孤儿小女孩。 大概是难得的良心发现,牧场主没有再赶着娜莎做工。 因为娜莎不出门,黑羊又不知为何虚弱得不能变成人形,陆语哝就像幽灵一样在十几年前的梅里小镇上游荡。 …… “疫病”是自此开始传播的。 以酒馆为核心辐射性地爆发,人变成了半身是人半身是畜生的怪物。 体弱的老人和孩子症状最重,然后是女人,然后是壮年男人……他们死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曾经是人了。 药石无医、危及生命的恐惧终于让镇民将希望寄托在曾经听过的流言上——“那黑羊一定是恶魔之子!” 恶魔之子,恶魔之子,罪恶的开始! 烧死它,烧死它,烧死它! 众人高举着火把,在牧场里点起冲天的火焰,点燃了娜莎惊惧绝望的泪眼。 “兰斯!兰斯——!” 烧不死啊,烧不死啊,它果然是恶魔之子。 “兰斯!兰斯——!” 剥了它的皮,放掉它的血,砍断它的骨头,把它烧成灰! 死了!死了!它死了! ……为什么疫病还没有结束? ……为什么传染还没有停止? 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怪物,每一个怪物都在对视,一定有什么是他们没有发现的,一定有什么是他们疏漏的。 兰斯——啊——兰斯——她给它起了名字—— 她为什么没有感染?! 她为什么还好端端?! 她不是娜莎,她一定不是娜莎。 她是药——是灵——是纯白的血肉—— ……吃了她。 吃了她。 吃了她!
第17章 微笑羔羊(十七) 娜莎没有想过逃跑。 她坐在燃烧殆尽的火堆里,眼眸像空洞无垠的灰雾。 尚且滚烫的灰烬像是兰斯温暖的手一样将她包裹,好像下一刻男孩就会伸出手来,将她再次拉进熟悉的怀抱。 但第一双伸过来的手握着尖刀。 残余的火星扑簌簌溅起,将那双像鼠爪一样的镇民的手烫出水泡,却没有伤害火光中的女孩分毫。 看呐,看呐,恶魔之子的残灰伤害不了她啊。 于是被火灼伤的尖刀竖起来大叫:“她不是娜莎!” 于是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高呼:“她不是娜莎!” 她是药—— 无数双垂涎渴望的牲畜的手伸向中央的女孩。 她是灵—— 无数双或长或短或锋利的刀刺向苍白的皮肉。 她是纯白的血肉—— 红色的卷发凌乱得像天鹅被群狼撕扯下的羽毛。 猩红的血液在炙热的灰烬里绽开猩红的花。 好疼啊…… “兰斯……” 被无数双手托举在半空的娜莎仰垂下绵软的头颅。 好疼好疼啊…… “兰斯……” “让她闭嘴!让她闭嘴!” 嫩粉色的筋肉落在孩童的口里,滚烫的血液滑进老人的喉管里,苍白的皮肉撕扯进女人的白牙缝隙里,跳动的脏器粉碎进入男人满是酒肉的胃里。 不成型的肢体在半空中抽搐,已经发不出半点悲鸣。 也不需要再有悲鸣。 毕竟,一直安详、和平、友善的梅里小镇,在度过这个被恶魔侵扰的黑夜之后…… 将恢复往日的健康、活力、美好。 ——《微笑羔羊·牧羊女》 …… …… …… 陆语哝几乎快要尖叫,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出了声。 在娜莎最痛苦的时候,情绪波动强烈到成了黑洞,她作为旁观者的意识直接被卷了进去,除了没有痛觉,几乎是亲身经历了那段惨烈的酷刑。 直到从人物书中抽离,她的身体还控制不住地在小床上抽搐。 无尽的愤怒在心中涌动叫嚣着,恨不得淹没整个小镇。 但床前窗边的修长身影却强行让她清醒了过来。 他没有戴面具,像是已经侧身站着看了她很久,几缕漆黑的卷发被挽在耳后,眼周绘着靛蓝色的菱形图案,唇角的猩红油彩画了一个夸张的笑脸。 但那双一向含笑的蜜金色眼睛此时半分笑意也无,盛满了惊疑不定,和恐惧。 ——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他认定了不可能、但又卑微期待着能够发生的事一样。 陆语哝撑着床板迅速坐起来,额角还残留着因为情绪过于痛苦而留出的冷汗。 小丑来做什么?他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三条触手戒备地环绕在她身侧,新生的第三条似乎已经快进入成熟期,但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 “复生之后。”他突然开口,“我挖出她的尸骸守候了很久。” 小丑并没有靠近,他此刻的身份是兰斯——自火堆的灰烬与仇恨中复生的恶魔之子。 陆语哝原本就疑惑既然人物书里的兰斯已经死了,副本里的兰斯又是怎么出现的?现在也算是找到了答案。 “她是人类,即使闯入冥河,人类也没有复生的可能。” 即使说着陈述句,兰斯的语气却是飘忽的、迟疑的、像怕吹破了什么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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