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几何?“ 有人在火光中,看不真切。但侧影又被火照极亮,眉峰鼻尖山水丘壑,每道转折都惊心动魄。 见她木木的,他把死掉的人踹了踹,寻出片能落脚的地方,蹲下身,又问了一遍。 沁入肌骨的冷香,在飘雪的长安暮冬、腥血遍地的陶窑里,突兀地出现这么一缕。后来很久她才知道,香名沉水,南越的海里才有,千金难寻。 焚烧时,凉意彻骨,闻久了才知道,那是世间最烈性的香,穿心而过,百年不散。 她恍惚抬头,寻着味道,找到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命中逃不掉的一刻,是在泥途中的五浊之世里翻滚,忽地觑见天光乍亮,知道还有另外的活法。 那一刻的最初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惧怕。 惧怕光稍纵即逝,便又堕入黑暗。比杀了她更难过,比让她一直受苦更难过。 “十六。“ 她听见自己这么开口。 “问你年岁,不是字号。”刀尖又往她额头戳了戳,侍卫语气不善。但须臾刀被他按下,按刀的手浑然如玉,一看,就不是在下头做事的人。 “年岁,也是十六。” 嗓子被血糊住了,火在身后腾腾燃起。没了遮掩她只能匍匐站立,衣裳碎得难看,而她知道羞耻为何物,也不过是上一刻的事。 “十六。从今起,便跟着本王。可能会死,会受伤,但不会再挨饿。愿走,就点头。” 她死命点头。 刃口挪走。此时才看清,那玉般的人身上,隐没在火光里的半张脸,半个身子,全是血。剑尖点地,蜿蜒拖过,众人俯首跪拜,叫他殿下。 鼻尖还萦绕着那点冰火灼烧的余香,陶窑被烧成平地,他放下帘子,声音疲惫至极。 她就这样入了太子府,那天,是她与他最近的一回对视。 后来她帮他挡过刀、挡过酒、暗杀过别人也被人暗杀过,寒雪纷纷时杵在门外头值夜,屋里觥筹交错也不知几何,酒醒后总是她送人回去,路途颠簸,免不了挽手搭肩。 谁都能多想,只她不能。 她是高昌国遗民。太宗年间高昌国灭,流民迁徙至京兆万年两县,祖辈发过毒誓,李唐一日不灭,一日不归北凉。后来家族没落,对李唐的恨,成了对饥荒的恨。恨长安饥馑时,天子车驾即徙往洛阳避难,留下百姓互相屠戮,赤地千里。 但李贤把她捡走,给她吃的,说跟他走,永远不会挨饿。 天子离开长安躲避饥荒,太子却留下监国。那年长安难得没有大灾,因他四方调度粮草,剿灭流匪、把贪赃枉法的中官[ 中官,即太监。]下狱。这才是惹恼武后的真正原因——一个皇位,不能同时有两个最强竞争者。 如果能一直如此便好了,如果他退一步便可保全,便好了。 但那个位置上,不是进,就是死,没有悔棋。 04 巴州,十二月。 李贤自从去了巴州,一年过去,平日里就是醉生梦死。 消息传回长安,众人都觉得废太子就快完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说是醉生梦死,多数时候,还是在折腾她,变着花样地。 十六还是讷言。李贤就激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是高昌国遗孤。我也知道,你想杀我。 他笑得跟真的一样,把刀交到她手里,说,十六,我愿死在你手上。这条命,若你想拿,随时可取。 她抚摸刀刃上的花纹,良久才问,为什么。 他低头,嘶一声。说早知你喜欢这个,我便早就送了……松些。 她被钻了空子,赌气不愿再说话,他就笑,叫她十六,十六。 一直念,终于念到她有回应,破罐子破摔,问他,殿下,到底想要什么。十六能给的,便都给殿下。 他握她手,双手交叠,压在床榻上。浪荡至极,心灭了,也还能唱歌,能吟诗。 “要你活着。” 他眼里埋的苦痛层层叠叠,将她压垮。 第一次,她伸出手环抱他,说,这不难。 数月后。 青海大非川。 她站在悬崖边上,背后是追杀千里而至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比上次见到的更神武,白马银甲,望之如神。 将军开口,说,十六,高昌国是我父亲带兵所灭,你之身世,太子也是从我口中得知。 西域昆仑,长生之所,你有长生之血,我愿以此,向圣人求得敕令。 她站在悬崖边上许久,看云。 良久她开口问。丘将军可曾听过一首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若有来世,定然先一步遇见他,先一步动心,先一步受煎熬相思之苦。而他,只需做个被爱慕的凉薄之人。 不多时后,同一悬崖。 李贤站在悬崖上,丘神勣听过他的遗言,笑容僵住,难得愕然。 他笑了。 竟与她字字相同么? 沧海桑田。 苍鹰飞过悬崖。复活的十六,徒手埋葬了李贤。 手指抚摸过碑文,她一步步走下山去。 “等我。” 在此处等,在彼岸等,在每条无人驻足的绝路,等我认出你,无论天寒雪深,世事沉沦。 我将是你的照镜,照见彼此的炽烈和雪白。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下李贤和十六的故事,下章番外开始走现代篇。 (本章历史细节有考据,历史人物关系不是。文内称呼为了阅读顺畅,改得不那么古文。鞠躬。 注1: 渔阳掺挝,古曲名,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四座为之改容。” 注2: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典故来自宋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但并州即今太原自唐起就是知名产刀地。 注3: 西北有高楼句,来自魏晋南北朝《古诗十九首》 注4: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来自晚唐崔郊《赠婢诗》,比本章背景略晚; 注5: 丘神勣,初唐名将,官至左金吾大将军,是武则天得力臣子;曾参与逼杀太子李贤;其父丘行恭曾参与征讨高昌国。
第63章 番外 · 泥犁城(季三-雷司晴) 01 仲夏,西非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老城区,重型装甲车开路,担架络绎不绝,从狭窄巷道里抬出来。白麻布盖着的手从担架里垂落,全是黑斑。 那是2014年,Ebola在该地区爆发,传染率极高,生还率极小,医疗专家组赶到时,状况惨不忍睹。 所有深入重灾区的都穿戴防护装备,用胸牌标明身份,擦肩而过时只能靠护目镜辨别眼神。高温、湿热和无处不在的各类菌种,一批被击倒再来一批补上,前仆后继。 天主堂十字架高耸,老城区内一片死寂。 在绝对寂静中,那声呼唤就格外响亮。 “司晴!大教堂需要支援,三箱抗毒血清。附近有武装分子,带装备去!” 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装甲车包围的唯一一台画有红十字徽标和国际卫生组织标志的救护车上,车门打开,某人脚步轻盈地跳下,朝设备说声知道了。 恰在此时大教堂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烟尘漫天飞舞。对讲机信号中断,红灯闪烁。 她只沉默几秒,就返身回车上,从后座掏了一把轻型M9塞进腰间搭扣,弹匣是满的,十五发。 附近装甲车把街垒包围成铁桶。这里局势复杂,相隔不到几米的两辆可能就分属不同阵营,而有些阵营,对纽约来的专家组十分敌视。不过是险情压在这里,人命关天,才暂时堆堵在此处,阻挡老城死亡率攀升,波及到新城。 她一辆辆地看过去,找带红十字标志的,但没有。车里有戴面罩的抱□□酣睡,没有直属上司的命令,一步都不会挪。 越找心越寒。低温仓库距离大教堂还有几千米,假如步行过去,高温昏厥是最轻的。在此时此刻的老城,血清就是无价之宝,很难不被黑暗中的人盯上,抢走,在黑市里高价转手。 她闭眼轻叹,红十字旗帜在烈日下飘扬。 此时,一只手从背后搭上她肩头,拍了拍。她迅速警觉,抽身下腰拔枪,动作利落,枪口直抵对方心口。 黑色迷彩服的男人戴着防护面罩,抬起双手无奈笑,开口,竟然是流畅且带点京腔的普通话。 “哎哎,别开枪。友军,友军。” 她手端得纹丝不动。 对方只好从胸前扯出一条银链子,晃了晃。 “11年退役,维和部队驻索马里,你上司刘和,是我战友。这回放心了吧。” 终于,枪口挪走,悬着的一颗心陡然放下,她几乎虚脱,点了点头,随即就被拉上了最近的副驾。 “天主堂那儿情况不好,有个本地的武装刚进去,要抢血清。老刘他们火力压着,但撑不了太久。我先带你撤回营地?” 黑迷彩转头问她。 “去低温仓库。” 面罩下,她声音发闷。 “不是?我讲话你有在听?天主堂已经被炸了!现在回去,就是TMD送人头。” 他声音提高几个度。 “天主堂安置了五百多个伤患,三箱血清能救所有人的命。除非全死了,剩一半,我也得回。” 她声音冷,但是字句清晰。说到最后,渐低下去:“拜托你。” 几秒的寂静,他没说话,调转方向盘向仓库驶去,车轮扬起漫天尘灰。 半小时后,弹痕累累的装甲车打了个急转,停在炸塌半堵墙的天主堂外,后面不远处跟着十几辆重型卡车,车上装满弹药,焚风烧灼,都是亡命徒。 “带血清下车!从那个楼梯进,左拐再右拐,水泥掩体下边等着,老刘没死,丫刚给我发了信号。” 雷司晴抱药下车,回头看向驾驶座。男人竟然从夹缝里抽出条黑漆漆的抹布,叼着子弹擦枪。 还有几分钟,追击大队就会把他连人带车射成筛子,但他岿然不动。 是宇宙中最暗的一角,却吸收所有光。 “你名字?” 最后一瞬,她扒着车门开口。 他露齿一笑,但隔着防毒面罩,什么都看不清。 “钟离季。熟人都叫我季三。” 刹那的惊讶掠过她眼睛,随即消失。心脏跳动至不可理喻的程度,她转身飞奔。 火花在身后绽开,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那是“天眼”的光,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是神的狂怒,降临之际,动若雷霆。 02 一个月后,新城区,红十字营地。 帐篷里在办欢送会,蔓延情况得到控制,危险等级下调,甚至老城区里已有居民回迁,收拾狼藉遍地的老屋,商铺也准备重新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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