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说话,问上哪儿去,她就伸出手,向前一指,鼓队就跟她进了山。 谁知道山那边连着大湖,波平如镜,浩浩荡荡。 老一辈的人说这片山地底下的水连着八百里洞庭,住着洞庭龙君,龙君发怒,赤地千里。所以如果碰上荒年灾年,就得算好日子,送女嫁龙君,换全境安稳。 班头听说过这村子里的故事。几十年前,老班头还年轻的时候,进这村子做过回生意,出来后生了场大病,旁人问起,死活不说里面发生过的事。只是摇头,反复一句话:造孽、造孽。 现在看来,恐怕这村子所信的,就是早已被外界禁止的人祀。 这水底下,不知豢养着什么怪物,吞噬过多少年轻女孩的尸骨。看这村子的闭塞程度,也没多少本地人,八成,被献祭的女孩也是从外边骗来的。死之后,就沉在湖底,白骨森森。 但班头已经来不及管水上婚船里女孩的死活,他抱着最贵的道具箱,回头大吼一声快逃,打头就往地势高的地方跑。 波涛涌起,长江之水被煮沸。真正的雷,是从地底来。 无根之雨幕串联天地,红船里,女孩身形微动,接着她站起,走出船舱。红婚鞋踩上龙形的船头,接着,她一跃而下。 恰在此时班头想起自己忘了拿钱包,转身的一刹那,水里有东西突然跳起,叼住了她,又潜进水中! 那怪物的外形班头永生难忘。像是某种染了毒素后变异的深海生物,是他这辈子能做的最肮脏可怖的噩梦。 女孩消失了。 天地洪荒,混沌归于寂静,乌云中刺出一线阳光,照在她消失的那块湖面上。 水面荡漾,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鼓队里胆小的几个已经尿了裤子,胆大的也受了精神冲击,什么脏的都骂。只有年纪略比老班头小一些的唢呐师傅,坐在箱子上,沉默不语地抽土烟。 “接这个单,老子真的晦气。” 班头找到钱包,骂骂咧咧,催促众人赶紧离开。但唢呐师傅没动。 “老罗,走了!” 班头催了唢呐师傅一句,想起什么,僵在当地。 这个老罗,正是在这一片罗家村长大的。听说他祖上还是什么会傩术的大巫,出门有十六抬的肩舆抬下山,真正气派。只是几十年前就没落,现在剩他一个,四处流浪,如今也老了。 “老罗?” 班头看向他的脸,那眼神是苍青色,暗淡无光。班头心里一悚,脚底像黏在了原地:从来,没在老罗脸上看见这种眼神,没一点血气,简直不像活人,而是行尸走肉。 “回来了,回来了。” 老罗嘴唇微动,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什么回来了?” 想起水底那东西,班头一步都挪不了。那是当超出认知的生物出现在面前时,本能的灭顶的恐惧。就像动物在天敌逼近的瞬间产生假死反应。 “长生主,尸解仙。” 老罗眼角流出两行血泪。 “生魂血祀,罗家大傩!她没死,老祖宗没死!” 老罗忽地拿起手里的唢呐,拼命吹起来。 唢呐声穿透天地,刺破耳膜,直入云端。所有人都抬眼看向湖面,阳光所照的那一点深处,有血迹,一圈一圈扩大。没过几分钟,整个湖面就成了赤红色,隐隐地,有腥臭气。 像是上古的异物在死了,尸首填满江河湖海。 众人已惊吓到僵硬,直到那一点金光照射处,有双苍白的手,从湖里爬出来,再次握住船首。 是方才穿着红嫁衣的女孩。她浑身是血,脸上、手上都是血,浑然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回人间。 她彻底爬回船舱时,雨停了,天青云破。 唢呐声隐去,老罗匍匐在岸上,对着船头站着的女孩跪拜,行某种鼓队没人能看懂的古礼。 此时,班头的脑子又能转了。 他想起此前村长把装了十万块现金的旅行箱塞他手里时说的话:要是那个女的中途逃跑了,他们也得负责把人抓回去,或者,把人绑了,沉湖里。 这不是蓄意谋杀吗?班头当时没吭声。但村长嘿嘿一笑,说,那地方,有个无底湖。就算有人报警,也没人能找着。总之,鼓队只要把人送进山里,别带回来就行。十万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尾款。 这村子历来贫困,这钱肯定不出自本村。背后有谁,班头不敢细问。起初忐忑,但沉甸甸的钱拿到手,心就踏实了。 那些个有钱人,就是这么发家的吧?只要能狠下心去,人也不是他弄死的,是她自己倒霉,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今年命里就该他发财,逃也逃不过。 他说服了自己,于是静静地看着那湖中心的船身挪动,向岸边驶来。穿红衣的女孩坐在船中央,梳着头发,唱一首古老婉转的歌。歌词没人能听懂,但有极深的悲伤。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那是送行之歌,而被送之人再不能回头。 老罗依旧匍匐着,而背后的班头,已经悄悄从身后道具箱里拿了根绳子。 他已经想好,等她上岸,趁她最虚弱不能反抗之时,把人绑了再栓个石头沉湖里去。反正,这女人这么邪性,谁要是敢拦,就说她已经被脏东西附身,不是人了。 船停了,湖面依旧是诡异的赤色。 她踩在泥地上的第一秒,班头就大吼一声扑过去,把她撞得一个趔趄,摔回船上,连船都被撞得离了岸。接着他举起一块湖边的大石头,就要往船上砸。 他太怕了,根本不敢接近她,更不要说用绳子绑。于是临时改换了主意,改用石头砸,最好砸得她血肉模糊,连船一起沉了底。 红了眼的班头根本顾不得身后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他,只想要干完,拿钱。 砰。 第一块石头扔上去,船晃了晃,比此前吃水深了许多,但没翻。班头忽觉得脖子一凉,接着被大力勒住。回头茫然地看,看到老罗手里拿着方才他拿出来的绳子套在他头上,老罗咬着牙,手臂上青筋迸起。 “跑啊!” 老罗一声吼,船里的女孩爬起来,但船身已开始汩汩进水,方才那一砸,竟然真砸穿了船舱。 班头挣扎,瞧见这一幕开心得不得了,笑得面目狰狞。 “让你跑,我让你跑!” 砰。又是一声。 但这次不是来自班头,而是来自密林深处,极幽深的地方。是枪声。 子弹准确避开老罗,射进班头的肩膀。剧痛之下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吼叫,而女孩的船已经大半没入水中。她似乎在方才的鏖战中耗费了全部体力,竟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最后,脸上浮现一丝笑。 是那种,觉得“此生就这样结束也无所谓”的笑。 然而,密林深处传来马蹄声。 是马蹄,这条上山路沟通川滇,旧时的茶马古道上,多的是驿站和马匹。但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现在公路修到村门口,谁还骑马上山? 但那匹黑马就这样从林中跃出,稳稳踩在草地上,接着以千钧之势,冲向湖面,如同黑色闪电,携风带雨,神鬼辟易。 在马蹄踏上湖面的那刻,马背上的人一跃而起,跳上船头,稳稳抓住她的手。而那批黑马,它踩在水上,如履平地。 短暂不过瞬刹,岸上的人感受到的,不过是一场凉风,还有遥远的雨丝气息。南国的雨,细碎缠绵,和深山的雨不同。 黑马上,他垂眸看怀里满身是血的人。她手里紧攥着个什么东西,底部刻着几行字,字迹漫漶。像是她……从湖底怪物身上抠下来的。 他没再仔细看那东西,倒是仔细查验起她的生命体征。她虚弱到接近昏厥,但鼻息尚存,身上也没有致命伤。 班主在地上打滚,眼角余光瞥见男人正脸,愣住了。 他原本长得堪称周正,棱角分明的脸上,自左上至右下,有道刀疤。那锋利痕迹像把他的命运劈成明暗两半,注定要走人和鬼都走不了的阴阳路。 他策马就走,但马缰被一只老手牵住。低头看,是老罗。 他嗫嚅着,眼睛没看他,看的是他怀里的人。 “你,你们,没事吧?你是个好人,救她,有好报。” 男人没说话,但眼角微动,漏出一个堪称是笑的表情。 “唤醒大傩巫血的术法,现在罗家没几个人会。如果今天没您,我不保证能救回罗夕张。多谢。” 他声音沙哑。是那种在沙漠里年深日久泡过的声带。 老罗挠挠头,露出个憨厚的笑。 “啥术法,我也不知道,小时候师父教的,说罗家老祖宗大傩巫会水,水底下呆久了,就变鬼,要是怕她变鬼,就吹这个歌。” 寂静。寂静中男人把怀里的女人又往身前拢了一拢,向老罗道别,又策马转了个圈,走到装死的班主面前。玄色马蹄踩在泥滩上,却是干干净净。 “回去告诉那个村长,今后罗夕张受南海敖家保护,五通的人要是敢追,我就敢杀。还有,从前村里拐卖女人祭水怪的事,已经上报,有关部门就等在山下,有借口,去跟他们说。” 他骑马走了。 山里黑影重重,湖水依然是赤红色,怨气冲天。 02 清晨,港城九龙某破旧小旅馆。 罗夕张从床上醒来,脸上的妆不知道被谁卸掉,衣服也换了。宽大的棉麻T恤和户外裤,一双军靴搁在床头,是她的尺码。 她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寻某个东西。然后发现那东西就挂在她脖子上,包在锦布包里。 那是她从水里九死一生带出来的东西,罗家人千年守护的长生秘密。 生魂血祭,杀尸解仙,取长生印。如果不是偶然知晓了这件事,她或许也不会进山,更不会偶然知道山村里延续了几代的人祀惨案。 那些女孩被骗进山里,被利用,被残害,等到变疯或变傻的时候,就被投进湖中,祭祀尸解仙。真是被榨尽最后一滴血。 所以她决定冒充迷路游客,进了村,说想去看看大湖。村人起初想绑了她,却被她的傩术吓到,知道惹了不能惹的人,索性背后商议,让她进大湖当诱饵被吃掉了事。 这是前因。 但如今她躺在这小旅馆的破床上,却是她不能理解的后果。 罗夕张下床走两步,听到浴室门哐啷一声。 说是浴室,其实就是间不到5平的盥洗室。地上一个桶,头顶一个水龙头。 男人推开门走出来,擦了擦半干的头发,抬眼看她,深黑色瞳仁,刀疤纵贯整张脸,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倚在门前。 “醒了?” 他像早就认识她一样,走过来,蹲下身,和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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