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遇嘴角扯了下,也不知心里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晚餐留下的杯盘已收拾好,方才到处撒落的面粉,和孩子们吃饭的碗筷,看起来是个清理的大工程,可是年长的孩子们分工合作,竟然这么快就让屋里恢复整洁,可见他们平日早已习惯了这些。 此刻,众人聚在屋里,有孩子抱着宣宁的腿,仰头道:“宣宁姐姐,弹吉他!” 靠墙的柜子旁,斜放着一把吉他,是宣宁带来的。 一人说完,立刻有好几个孩子跟上起哄。宣宁笑着应了,拿出吉他,指挥孩子们排队坐好。 福利院条件有限,孩子们能有的娱乐项目不多,平时蒋院长会教孩子们唱歌,院里有架陈旧的钢琴,她有时会弹。宣宁来的时候,孩子们便喜欢让她弹吉他。 蒋院长已经脱下围裙,见状目光转向周子遇,期待道:“周先生要不要一起坐过来?一会儿孩子们给您唱歌,算是表达谢意。” 她说着,已经专门搬了张椅子,放到旁边,恰好和围成半圆的孩子们相接,而在他这张座位的旁边,就是抱着吉他的宣宁。 他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没有拒绝,就在她身边坐下。 不是没听过她唱歌。他有印象,第一次见,就是她还在酒吧唱歌的时候。 他记得,她唱得不错,嗓音条件好,气息足,技巧也不错,只是,当时他似乎觉得她不管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有一丝不自然。 而今天,在孩子们面前,她波动琴弦,唱起《一闪一闪亮晶晶》这样的儿歌时,没有一点修饰,直白的嗓音,清亮动人,听起来,仿佛真的是个单纯直率的女孩。 今天的她,是真实的吗? 周子遇看着弹琴唱歌,时不时露出笑容的宣宁,有点不太确定。 习惯了怀疑,要刚下戒心相信,有点难。 孩子们跟着宣宁,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屋里被童稚的歌声填满,热闹又快乐,仿佛真的进入了没有忧虑的世界。 周子遇再次拿出手机,给围坐的孩子们拍照。 快门按下的时候,宣宁的侧影也恰好出现在镜头里。 他皱眉看了眼,没有删掉,而是重新拍了张只有这些孩子和蒋院长的照片,发给母亲季苓。 半个多小时后,孩子们唱累了,宣宁收起吉他,给他们打开电视,和蒋院长一起带着他们看节目。 换平时,这时候孩子们该睡了,但今日除夕,守岁的习俗仍在,能熬夜的,自然不会错过。 周子遇再次看腕表,起身同蒋院长道别,打算离开。 “周先生,真是太感谢您了,今晚耽误您时间了。”蒋院长赶紧带上宣宁,一路将他送至车上。 司机不在,周子遇坐在驾驶座上,降下车窗,一边按下启动按钮,一边道:“哪里,是我耽误了你们才对。” 轰一声,汽车启动,仪表盘上出现一个个检查图标,周子遇低头看着,眉头慢慢皱起来。 “怎么了?”宣宁先看出他的不对,出口问了句,顺着他的视线,从敞着的车窗外望向仪表盘。 有红色的警示:胎压异常。 周子遇没有立刻回答,重新熄火、点火,尝试两次,皆是如此,这才慢慢道:“车胎出了问题,恐怕暂时走不了了。” 宣宁愣了下,看一眼闪亮的黑色车身:“是不是该打服务电话?” 这样的豪车,一定有24小时服务电话。 周子遇伸手要去按头顶灯光开关附近的服务呼叫按钮,蒋院长却忽然说:“要不,在这儿歇一晚,明早再走?” 才触到按钮的指尖顿住,没有立刻按下去。 “今天有些晚了,又是除夕,这会儿大家都回去了,打车恐怕也难。我想修车得好几个小时,等好了,也得到凌晨,不如等明天一早再修。” 蒋院长想了想,看一眼周子遇的神色,又补道:“我们这儿环境一般,比不上外面那些高档的酒店,但遮风挡雨、被褥床铺,还有热汤热饭,都是有的。如果周先生您不嫌弃,不妨在我们这儿将就一晚。” 宣宁的脸色有点不好。 她不太愿意自己的秘密桃源,不但被他知晓、造访,还要被他住上一晚。换谁不好,偏偏是他。 可想到他母亲给孩子们捐了那么多钱,她无法开口劝他早些离开。 周子遇转头看一眼窗外属于福利院的低矮的房子,余光不经意扫过宣宁有些下垂的嘴角,将她纠结的微表情收入眼底。 伸在按键上的手指慢慢放下,他重新升起车窗,开门下来,点头:“也好,那就打扰了。”
第24章 奶糖 蒋院长一听, 立刻兴冲冲地回屋去,要给周子遇收拾出一床被子来,临走前, 还不忘嘱咐宣宁, 好好招待周子遇。 周子遇道了谢, 给司机发消息说明情况, 让他今夜在外暂住, 明早过来处理修车事宜, 随后收起手机, 好整以暇地看向宣宁。 “失望了?” 他的心情, 到这时才像有点不错。 “怎么会。”宣宁摇头,移开视线, 抬头看头顶深邃的夜空,缓缓吐气, “您的母亲给福利院捐赠了那么一大笔善款,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您才对。” 如果他不是周子遇的话。 此刻, 没有蒋院长,也没有孩子们,只有他们两个在, 将原本不大的院子都衬得有些空旷。 没人主动提出回屋, 周子遇站在原地,看着她说话时吐出的湿润雾气,与他呼吸的气雾交织在一起, 然后一同弥散在夜色里, 开始思考,她的感谢, 到底是假意的讽刺,还是出于真心。 “你也给这里捐款了,”他想起蒋院长的话,“每年都捐,为什么?” 捐款从来不是富豪的特权,而是任何想要献出善心的人都可以选择的帮助他人的方式。 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善心并非凭空出现,或是因某些事而受到触动,或是为减轻内心的负罪感,又或是为实现自己的价值。 譬如他母亲季苓,因为格外喜欢孩子,而自己又不能再生育,便在帮助儿童福利院和资助贫困儿童上,多花一些心思。 “为什么?”宣宁有点好笑,反问一句,“当然是因为我生性善良。” 周子遇看着她,皱眉没有说话。 “不信啊?”没人在,宣宁便没了顾忌,转头看他,眼睛晶亮,说话的时候,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放肆,“我必须是个坏女人?” “你不是这样的人。” 周子遇盯着她的眼睛,沉声回答,也不知是在说她不是生性善良的人,还是在说她不是坏女人。 宣宁被他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伸手裹了下衣服,双臂环抱,侧过身重新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这里是我上中学时候的‘家’。” 周子遇眼中闪过怀疑和不信:“你不是孤儿,不是福利院的孩子。” 他私下里查过宣宁,没将人摸个底朝天,倒也还记得,她无父无母,但还有个监护人,似乎是位近亲,完全算不上孤儿。 宣宁眯眼,了然地笑:“周总,您果然早就查过我。” 宋思妍那一百万的事,大概就是被他一并查出来的。 “我的确不是孤儿,监护人是我姑姑。不过,她在我九岁那年就去了加拿大,后来几乎没有回来过。” 她没看周子遇的表情,难得好心情地同他说了实话。 “蒋阿姨以前是我的邻居,时常照顾我。那时候,她只是这家福利院的保育员,我很喜欢她。那时我读的中学是寄宿学校,每周末放学,就到这家福利院找蒋阿姨,时间久了,就做起义工——顺理成章,不怕你查。” 其实,那时的她太过害怕孤独,害怕到无法面对每周末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是蒋阿姨的照顾,才让她有了暂时忘记孤独的温暖生活。 “我的确不是生性善良的人,不过,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这样的人。”她深吸一口气,任由湿热的气息,在眼前形成一团浓雾,又迅速消失,“蒋阿姨就是一个。” 周子遇一时没有回答。 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居心叵测、能装会演的女孩,再漂亮的外表,都掩盖不了她的狡猾与恶意。可是,今天,在福利院的意外相遇,似乎让他有点改观。 不管是出于打发寂寞的目的,还是别的目的,从小就在福利院做义工,愿意省钱捐助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是善举。 他出身大家族,从小耳濡目染,又入商场数年,当然知道人性复杂,绝不能单以善恶区分的道理,只是,在她身上同时展现的“善”与“恶”,时常让他感到忽冷忽热。 就像现在,属于“善”的一面,似乎能将他先前积累的不甘和怀疑慢慢抚平。 也许,她有时也算是个“善良的人”。 没了暖气,屋外的天气实在有点冷,才出来时不觉得,到现在慢慢觉出寒意,宣宁站在原地,环抱着的胳膊愈紧,呼出的气息也开始轻微颤抖。 “进去吧。”他忽然开口,没接她之前的话,而是转身回屋。 半长的大衣重新脱下,这一次,被挂进壁橱中。 那个叫小胡子的孩子见他去而复返,握了握拳头,忽然冲过来,朝他手里塞了颗糖。 “叔——哥哥,这个给你吃。” 周子遇垂在身侧的手虚虚蜷着,在小胡子撤回手,那颗糖将要掉落之前,恰好握住。 蓝白的包装,两头卷起,十分传统的简笔画里会出现的糖果包装方式,中间有几个黑色粗体字:大白兔奶糖。 “童年回忆啊。”宣宁看到那颗大白兔,感叹一声,伸手摸摸小胡子的脑袋,那孩子正眼巴巴看着周子遇,这是他向人示好的方式。 “你喜欢?”周子遇捏着大白兔,有点陌生。 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国内生活,即使在,对这些能唤起市井生活回忆的小东西,可能也不会有太深刻的体会。 “当然,谁能拒绝甜味?”宣宁笑了笑,带着小胡子坐下,从摆在桌上的果盘里又拿了两颗大白兔,一颗给小胡子,另一颗自己拆开,连带裹在外面的米纸,一起送入口中。 周子遇坐回刚才在她身旁的座位,也低头拆开包装,把米白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电视里播着充满过年氛围的节目,金与红的配色,看起来喜庆又欢乐,让他自然地联想到少年时曾在唐人街参加过的那一两次新年活动。 只不过,那里的金与红,有种陈旧泛黄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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