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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月

作者:鹅儿水   状态:完结   时间:2024-07-15 12:10:02

  周以珍佝偻着腰找了件半新不旧的蓝白绸夹袄出来穿上,又对着穿衣镜抿了抿头发,才长声喊女婿进来送终。

  岳母的病,秋原心里也有数,晚间从来也没有睡实过。听见她喊,就知道是不好,赶忙套了褂子进房。

  周以珍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见他就笑。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我们姑爷了。”她说。

  人到那种日薄西山的时候,其实内心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并没有多少局天扣地。只是静悄悄的,只是含笑九泉。

  秋原还像往常一样走到他岳母身前跪下,又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到厨房去做。

  周以珍只是摇头。她这一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临了临了,哪还会贪这样的嘴。她只是,特别想见卢照,她的女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这些话却只能藏在心里,没法讲给女婿听,因为他们思念着同一个人。

  女婿脖子上的伤还没好,还是抄家那天被掉下来的灯架子砸伤的。现在早不是使唤佣人那时节了,有个三病两痛的,都得自己照顾自己。

  周以珍于是从床头一只小橱子里取了膏药出来,示意女婿低下头,她用指甲刮了,一点一点涂在伤处。

  “阿照心里还是有你的……这里鼓这么大一个包,她见了一定伤心,我帮你上上药,就当哄阿照开心了。我也,我也……”

  她彻底哽住了。

  “我也只能为你们做到这儿了……可话说回来,我真想见见她……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秋原泪流了一脸。冰冰凉凉的。

  “我这一辈子,嫁给你岳父,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养了阿照。她从小就怕她爸爸,只跟我亲。家里老太太,也就是你们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不知跟谁学的立规矩,深更半夜还叫了我去捶腿。我那会儿也是年青,没有火口,当面跟老太太顶了几句,她就罚我的站。背了人,就连你岳父也数说我。那时候阿照才多大,三岁多一点罢,晚上我们娘俩躺在一个被窝,她还举着小手给我擦眼泪。我的眼泪那样多,那样密,她一点没有不耐烦,只是跟我说,‘妈,以后我爱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听不到了。手上的动作也一并停下。

  秋原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他岳母死了,眼前的世界再怎么样如火如荼地闹着,也跟她没多大干系了。她一个人先走了。

  秋原弯下腰去,重重磕了三个头,既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卢照。

  “妈。”

  长长久久地,无人应声了。

  (二)

  人虽然早就没了,但二十年前一桩旧事,却不得不提。

  继刘大生之后,周以珍身边来来去去,围的男人并不少。卢照夫妻从来也不在这些事上亏待她,但也没跟那个姓赵的见过面,没那个必要。她又没打算改嫁,所以尽管黏黏糊糊了好几年,她也只拿那个人当玩意儿看。

  得闲了,身子疲乏了,心里不痛快了,就驱车去后街找人。

  姓赵的开着一爿南货店,战时生意人很费踌躇,因为周以珍的关系,卢照明里暗里接济他不少。两方人虽说没正经吃过茶饭,彼此心里却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刚开始,那男的还算知趣。周以珍寻了他解闷,至少还是喜笑颜开的,不像往年给卢维岳当老婆,时常窝一肚子火。

  姓赵的皮相当然也要好很多,四十岁上下,行动间隐隐藏着一股潇洒之气。有这么个人守着,周以珍的日子倒也看得过去,有那么几天,她还真动过长相厮守的念头。

  那时候,小潆也进了女子学堂,寄宿制的,她因为在家娇贵惯了,进学校就有些吃不下苦。晚上拨电话回家,恰巧被卢照接到了,小潆挨了她姐姐好一顿骂,怪她不思进取。

  姨太太也在一旁站着,又心疼女儿,又觉得大小姐说得很对。小潆是没有父亲的人,自己和太太又把个孩子惯得没边了,需得有她姐姐这么一个人出面震着,才不至于养出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来。

  等卢照讲完,把电话递给王婉秋,她跟着狠狠心,又把小潆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小潆当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件事,正是在周以珍尝试着搬出卢公馆那几天发生的。她过了一个星期才知道,是小潆亲自跑过去找她的。

  这个女孩子,周以珍很容易把她当成卢照幼时的替身来看。她们姊妹两个生得很像,无外乎卢照历经世事,身上有肃杀之气,小潆则是一派天真,她自来没有吃过苦。

  小孩子来了,姓赵的就被赶出了起坐间。老妈子端了一杯热牛奶上来,周以珍亲手喂小潆喝,问她为甚麽要从学校偷跑出来。

  小潆猫儿一样趴在周以珍怀里,义愤填膺地说起她在学校里的种种不便,说有人总偷她的东西。周以珍问偷的甚麽,她又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说是手帕。喷了西洋香水的手帕!

  这有甚麽大不了的,兴许是哪个调皮的男孩子拣了去,不想归还罢。眨眼的功夫,小潆也十五岁了,个头都快比她妈还要高,也有人暗地里爱慕了。

  周以珍好说歹说,小潆才肯回去继续上课。下午等人一走,她就戴上黑边眼镜,拿了积年的刺绣花样出来选。

  赵家俊再次进来,就看见她正摩挲着一块白手帕,似乎马上就要下针。

  “小孩子闹着好玩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当真。”他脸上虽带着微笑,口气里却有一点不屑。

  周以珍并未理会他。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年卢照和小潆贴身用的零件,基本都是她和姨太太亲自动手,早就做习惯了。

  没名没分地跟着个老女人,赵家俊心里真有一点吃王婉秋母女的醋,同样都是二房,怎么她们就能堂而皇之地住在卢家老宅里,就能端主人家的架子。他这个没日没夜伺候人的,反倒只能躲在这样一处小房子里,不见天日。

  “太太,不知您甚麽时候也能领我回家里看看就好了。大小姐,姑爷,姨太太……这些人我怎么都该登门拜会一下的。”

  周以珍听出来他一副登堂入室的声口,忽然就觉得有点没滋没味。

  多年前的刘大生,现在的赵家俊,本质上都是一种人。甚至,赵家俊还赶不上刘大生,他这个人眼里精光毕露的,天天除了跟钱动心思,再没别的事。而刘大生,他或许还有一份真情真意在……

  如今论起这些,却也都是枉然了。

  (三)

  那天以后,周以珍就不大想往后街去,依旧回卢公馆跟姨太太作伴。

  王婉秋平素就是个会看眼色的,心里再怎样清明,面上只装糊涂。回去那天,周以珍把素日用的物件都带上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午间吃饭却也不问,走的时候明明周以珍同她讲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过几天光阴就变卦,她竟一点也不好奇。

  那几天公司的事情很多,卢照夫妻两个经常很晚也不回家,小潆又在学校住读。午后风凉,就只有王婉秋陪着周以珍在躺椅上小憩,各执一把白团扇。

  忽地,一阵薰风迎头打了上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潮湿和黏糊。周以珍跟着起了谈性,低声问道:“卢维岳那样一个人,怎么,你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节?”

  王婉秋轻轻扫着扇子,低头默了一会儿,方道:“您忘了我的老本行不成?人都说婊子无情,我何苦为他守身如玉?”

  周以珍稍稍往里侧身,正好能跟丈夫的姨太太对视。她已经老了,她却那样年轻,于是越发有一种落寞之感。倘使她还跟初嫁时一般年轻貌美,想来那姓赵的也不敢那样蹬鼻子上脸。

  其实姨太太也不年轻了,她比卢照还要大两岁。小潆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丽,抽丝剥茧般,她的青春倒赔进去大半。

  但赔给女儿,总比赔给男人要值当一些。老了老了,至少女儿女婿还会把自己带在身边,男人就不好说了。周以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说起来,王婉秋反倒有一点钦羡她。

  大小姐至少长成个人物了,然而小潆,却还只是个稍不如意就使小姐性子的孩子。

  想到这儿,王婉秋忍不住酸一嘴:“我要像您一样就好了。那我也就不守着这副破皮囊,怎样自在怎样活了。”

  周以珍瘪瘪嘴,反问道:“我哪里自在了?”

  日头开始有了西下的征兆,树影从玻璃窗漏进来,王婉秋直起腰,把窗户开得更大些。

  更多的微风进来了,更多花草树木的剪影也进来了,就像是她和太太两个人请的客一样,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仿佛就没有那么寂寞了。

  人生的况味,许多时候不就在于心境么?

  王婉秋又去看周以珍,问她:“您跟我在一起,难道还不自在?”

  周以珍同样冲她微微笑着。再没有开口说话。

  (四)

  又过了几年,小潆果然跟中学时期偷她手帕的那个男孩子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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