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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过境

作者:陆归   状态:完结   时间:2024-07-16 19:10:02

  “我想,做父母应该也有成就感?”

  叶晓宁笑起来,突然压低声音,隐秘地倾诉:“对于结婚这件事,我确实后悔过。但生养噗噗,我从来不后悔。我的女儿是全天下唯一真心实意、无条件爱我的人。”

  多年不见,讲话难免生疏客套,叶晓宁这话等于突然加速,一头撞过安全界线,撞在陈斐胸口。她倒像少女时代宿舍夜谈一样自然:“其实很正常。任何关系都会有节点,过去了就过去了,过不去嘛,就像你和盛嘉实。”

  这个人名一说出口,对话的节奏就顿了半拍。他们夫妻和盛嘉实本就是多年同学,难免顺口提起。陈斐假装没听见,转而去看他们放在电视机柜上的相片。

  两人的大学毕业照、结婚照、孩子满月照、全家福、和朋友们的合照……又是盛嘉实,又是海边。叶晓宁和常远并肩搂在一起,身边站着盛嘉实和另一个女孩。从他的眼镜款式上判断,应该是毕业后拍的。

  那是谁?她先是迷迷糊糊地有点印象,随后灵光一闪,记起来了:啊,这张熟悉的脸。那个台风席卷的夜晚,她从公司加班回来,在家里见过的。更准确地说,是在感嘉实的家里。

  叶晓宁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视线的焦点,暴起伸手,将相片“啪"地倒扣,装模作样地摸头发:“哎呀……这个支架,这个支架怎么坏了?常远,饭好了没有?”

  信大每年招生数千人,没想到婚恋交友的圈子还是小得离谱,盛嘉实最终还是吃了窝边草。

  胃里翻江倒海,有呕吐的征兆。

  似乎有人从虚空里伸出手,对着她的脸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中,一幕幻觉骤然浮现眼前:临江的小小公寓里,廉价床架、过硬的床垫、用以临时替代床头柜的铁艺圆凳……所有以并非婚房为名而临时挑选的简陋家具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精心挑选的原木床头、雪白床褥,在落地灯照耀下泛着温和的黄色柔光。风吹开天蓝色的窗纱,一对男女相拥而眠,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他绝对合适的爱人,绝对正当的家人。天长地久,朝夕相见,不计较内裤的归属权,不在意付出与得到。

  一种久违的痛苦突然抓住了陈斐。她一点都不嫉妒江卉,也不怨恨盛嘉实,不反对任何具体的人,但依然被这幻象猛地刺痛。那是唐吉柯德的风车、一个虚幻抽象的仇敌,长久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已经不屑一顾了。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可从前没有走成的路、小时候得不到的玩具,总是看起来最诱人。陈斐感到自己正在嫉妒和不甘的漩涡中毫无意义地下沉,这令她前所未有地感到绝望。

  叶晓宁拽着她起来:“来吃饭。”

  常远的手艺很好,她大口吃进去,血糖在碳水作用下迅速升高,精神却远比平日更亢奋,在饭桌上手舞足蹈地描述李坤在年会上抓人传授成功学的样子:“我们老板啊,真的恨不得把自己那点破事写成书免费发放给每个员工,再让我们每人写读后感。”

  叶晓宁笑趴在桌上:“我跟你说,我也认识这种领导……”

  她笑得前仰后合。脸上在笑,耳边还在循环播放盛嘉实在泳池里咬牙切齿说的那句话:只有内裤是你自己带来的。

  他也这样对江卉说话么?他现在对所有人都这样说话吗?故事的最开始似乎不是这样的。他们还在一起吗?这些年里信川下过雪吗?

  十九岁里最后那场雪,其实一半是冰雹。她素来认为生日没有意义,加之当天有两门考试,因此没有告诉任何人。室友、同学、老师、弦乐团的朋友,没有人知道她即将满二十岁,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听说的,那至今都是个谜。

  但当时顾不上细想。差两天就要满二十岁的陈斐站在路灯下,心里很懊恼,因为刘海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应该很丑。这时候盛嘉实突然伸出手,把她吓了一跳:“干什么?”

  她的反应足像遭了贼,盛嘉实也被她唬得双手一抖,指着她的头顶:“你的帽子歪了。”

  她戴的是毛线帽,三百六十五度同形同色,没什么正不正的。见陈斐没反对,他这回一鼓作气,把她的帽子胡乱往下拉了拉。

  她大声抗议:“遮住我的眼睛了。”

  盛嘉实更大声地回答:“你是猪头,猪头不用看路。”

  而现在她不留刘海了。今天也并没有真的在下雪。

  室内的空气温暖迷人,陈斐说了太多的话,有点缺氧头晕,忽然听见常远说:“……不然像上次他妈那样,就很难处理……”

  叶晓宁用力甩了一下汤勺。陈斐抬头,只见她正拼命给丈夫使眼色。

  想必是话题又回到了那个不能提的 You Know Who。她不想表现得太敏感,扫了人家的兴,努力打起精神追问:“谁妈妈?”

  夫妻俩在灯下面面相觑。

  小孩适时地哭起来,叶晓宁立刻趁机逃离灾难现场,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哄孩子的拟声词。常远拨弄着米饭,顾左右而结巴,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那个谁,盛嘉实,那个,他妈妈,前几年去世了,就这个情况。”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直觉四面八方都是地雷,干脆丢掉筷子把眼睛一闭,总结道:“就是这个情况。”


第13章 . 这个情况

  就这个情况。盛嘉实说。

  换组申请早在在春节回来后就提交了,但老板的借口五花八门,拖了一个月还是没批,最后只得据实相告:“现在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替你。能不能就收个尾,到五月再换?左右也没几天了。”

  “那我只能辞职了。”

  有什么必要?”老板抓耳挠腮,“甲方有那么难搞吗?你到底什么情况?”

  “就这个情况。”

  走出办公室,他立刻提交休假申请,抱着电脑回家改简历。次周周一来上班,在打印机旁又偶遇老板。

  “干什么呢?”

  他把A4纸举到胸前:“打印辞呈。”

  “急什么?找着人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盛嘉实而言,这是大学毕业后才完成的一项重要功课。你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江卉曾经这样讲,说着捏紧拳头。陈斐很少说话,她向来是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把巴掌甩到了人家脸上。

  继任带领Joyce 项目组法务工作的是一个老熟人,叫周文远,比他大三岁,在信大读的研究生,说起来两个人算校友。盛嘉实两年前做一个专利法的案子,和他合作过。当时他嫌校招生涨薪幅度小,干完那一票就跳槽了,如今又跳回来,听说是以原先两倍的薪资挖来的。

  周文远上手很快,两人只花了两天时间交接项目内容和团队成员情况,盛嘉实带着他去项目组的办公室,向业务方和组员介绍新负责人。胡安和张晓瑜没说什么,他只担心叶原。她的气色比年前好很多,也暂时打消了裸辞的念头,因为盛嘉实告诉她,无论如何,第一份工作熬满一整年,简历总归看起来完整些。但她对留在Joyce 项目组依然有点犹豫,这点涉及人员调动,盛嘉实帮不到她。

  周文远私底下问他:“听说组里有个小朋友,之前提了离职?”

  “被劝下了。”

  “女孩子还是容易娇气,没什么事业心,所以我不爱招女生。”

  首先,女孩子娇气是刻板印象;其次,事业心和娇气是两回事;最后,这是性别歧视。盛嘉实在心里把这段话快速轮了一遍,然后微笑着说:“你可以再考察考察。”

  他学会的另一项功课,是无法要求所有人的观念都整齐一致。做不到,也没有必要。

  最后一次去项目办公室,他把所有零碎物品装在纸箱里抱着离开。电梯门向两移开,几个立方的闷热空气夹着中午吃的川菜盒饭味喷涌而出,里面的人徐徐蠕动着往外移动,陈斐正对徐行说:“下次别点这个了……”

  擦肩而过就是半秒钟的事,没有打招呼,甚至没点头。倒是徐行,看见他还冲上来热情地客套:“辛苦啦,下次请你吃饭,一定要来!”

  一个同事刚好来问什么事,陈斐侧耳倾听、热情指点,装作没看见他。

  盛嘉实原以为自己会如何波澜起伏,没想到内心十分平静。他就这样走出大楼,外面四月的阳光正盛,天清气爽,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铺开,等他洗心革面、从头来过。

  “你太优柔寡断了。”

  说这话的时候老板正与他坐在吧台边喝酒。小小一杯威士忌加入大块冰块,卖到一个盛嘉实觉得接近奢侈的价格,如果不是老板请客,他是绝对不会这样消费的。

  “我喜欢给人机会。有时候不是能力不行,而是被短期高频的压力击垮了,这就很可惜。”

  “做好人给机会,那你就可能错过自己的机会。”尊尊教诲就到这里,他突然好奇心大发:“嘉实,你想要什么呢?”

  “升职加薪。”

  “升职加薪后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现代社会,所有欲望看起来都像消费主义陷阱,甜蜜而毫无意义。有人向上奋斗,有人往下漂流,通常来说,他不具备选择其中任何一项的决心和血性,只想平静地生活。

  他难以置信地追问:“从来没有过想要的东西吗?比如追女生?”

  盛嘉实抬头想了一会儿,说:“有过。”

  这么说好像终极目标是拥有那个人,但这并不准确。这么多年过去,在没有陈斐的场合,盛嘉实终于能够冷静地回想自己最初从她身上渴求的东西:近乎直觉的生命力。不忌惮于欲望,不害怕想要,和他不同。

  和她在一起好比驾驶名牌跑车驶入狭小的胡同,很刺激,但难免剐蹭、伤筋动骨。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越来越沉默,已经太疲惫,没有再来一次的力气。

  夜色慢慢笼罩住窗外五月的城市,酒杯中的液体微微荡漾,像月光下的泳池水。

  五月中旬,一个非常普通的周五,盛嘉实上午去拜访客户,下午刚到办公室坐下打算摸会儿鱼就下班,突然被老板十万火急地叫去。

  “你现在手上在跑的项目能交接吗?”

  “我才刚接过来没两天,又交接?”

  “哎呀,”他挠着后脑勺,在窗前走来走去,“Joyce 出事儿了,时间有限,需要一个熟手加入支援。”

  Joyce的母公司在北美遇到严重的合规风险,而Joyce为了更精准推荐读取了主站用户数据,因此被牵连要求一周内完成整改,否则下架重新提审处理。没有人比盛嘉实更熟悉这块业务,老板言辞恳切,完全没给他推脱的空间。

  时隔两个月,盛嘉实又一次走进那栋熟悉的办公楼,在按下电梯上升键的瞬间,顿感自己是正在二进宫。

  胡安来电梯厅接他,说周文远正在和业务方开会。人人抱着电脑在工位上开会,几个设计师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屏幕上,每个人都蓬头垢面、满脸油光,有种油尽灯枯的意思。盛嘉实拐了个弯,看见叶原缩在一棵龟背竹下安静地敲键盘,于是上前去敲敲她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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