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君的办法,就是找船头。 船头和铁路局做生意,认识的不少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是嘉仪悄悄告诉过爱君,船头有办法弄到极难弄到手的座位。 爱君披着外套,站在船头家客厅摊牌,船头使劲挠头,又看看身后的陆思成,左右为难。 今天是不是不宜回家?出门前就该算算卦,今晚不应该回家来...... "不是,爱君,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呢?火车是你家开的吗?" 爱君不客气打断:"你就说你能不能吧?" 船头是能的。只要船头打通电话给相熟的领导,火车上自然有人安排好位置,多是硬软卧,看领导怎么吩咐,而且途中还会有特制的饭盒免费送上。 但船头不愿意。开玩笑啊,他这么干,等于帮陆思成挖之辉墙角。他宁愿得罪罗爱君,也不要得李之辉。 "不行,太晚了。领导都睡觉了。" 爱君一动不动,白炽灯强光下,素净的脸朦胧而飘渺,定定看着船头,盯得他眼神无处躲藏,后背汗毛竖起,想到那年她拿黄沙蚬砸他的样子。他只得择路慌逃。 "罗爱君,真不行。要不然,你问李之辉,他给我打电话说同意,我明天亲自带你上火车,扒窗我也给你扒出一条血路。" 把锅甩给之辉,船头顿感压力减少一大半。 "船头,我的事不需要经过他批准。我又不是他的附属品。" 船头噎住,瞪圆眼睛,随后噼里啪啦猛整一顿批评:"罗爱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会不会太任性了?他是你的男朋友,你要和另一个男人外出玩,不应该打声招呼吗?玩私奔啊?" 陆思成"嘿嘿"两声打断,"话说得太难听了。" 船头说:"陆思成,所谓朋友妻不可欺。虽然之辉不是你的朋友,但他在你最困难时拿出钱帮你一把,你做这种事情不合适吧。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借你。" 陆思成脖子青筋明显暴起。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爱君双手兜入外套口袋,扭头走出去。 当天夜里,李之辉从船头的来电知道了整件事。 他没说什么,挂断电话,从茶几拿起一包烟,走到阳台,烦躁得一支接一支抽。 在他以为两人已经进入一段全新关系时,她给他的无疑是当头一棒。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追得辛苦,步步为营,用心良苦。而她对这段关系始终抱着可有可无,若即若离的态度。 两个人爱的重量注定不一样时,他不介意自己是爱得多的一方,只要她有哪怕一点心。 但她有过心吗?他不确定了。 大年三十,李之辉的店铺关门,放新年假。一大早,他带黄老太回医院检查。一顿忙碌后已经到中午。 BB 机收到沈静芸留言,[刚下飞机,需要我去医院看婆婆吗?] 之辉没理她。 过一会,又收到她的第二条留言,[中午我带点吃的给你和婆婆] 之辉干脆把BB机调至无声。 黄老太年纪大了,经不起受伤,摔一跤,精神不比从前。 之辉陪着她聊天,开车兜兜广州市,停在路边看一年一度热热闹闹的花市,又给她买来一些小吃,聊起从前的广州。 等她有了困意,他把她送回家,已是下午四点。保姆琴姐铺好洗干净的床单,伺候黄老太睡去。 琴姐走出房间,之辉小声说:"睡着了吗?",边说边低头从腰间拉出BB 机。 琴姐点点头,正想问之辉晚上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只见他脸色尤为难看,手抖了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大过年的,最怕听到不吉利的事。 她从来没见过辉仔这般六神无主的样子,仿佛精神气一下子被人隔空抽走,抬起空洞的眼神,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辉仔,别吓琴姐啊。怎么了?"琴姐的心跟着他悬在半空。 之辉忽然想了什么,越过餐桌,快速拿起搁置在厨房木柜上的电话筒,拨数字圆盘的手一片冰凉,心烦意乱,不小心拨错了数字,挂断听筒又重新再拨,拨了三次才拨通船头办公室电话。 "你带爱君上火车了?" 船头莫名其妙,说:"没有啊。" "她是怎么买到火车票?" "不可能吧。除非买黄牛票。爱君不是肯出黄牛票的人吧",船头抓到了重点,问:"怎么?她和陆思成走了?" 之辉盯着BB 机屏幕,沉默着反复看那行字,[外出几天。到了地方告诉你] 船头没有听到下文,着急问:"说话呀。她说她和陆思成回家了?陆思成那个混蛋,他敢乱来,我弄死他。之辉,你别急别急。" 但除了隔靴瘙痒的"别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辉说一声没事,就把电话挂了。 琴姐还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凄然笑道:"没事,琴姐。我今晚不留下来吃饭。我买了一些熟食在厨房,婆婆醒后你帮忙热热。我明天早上再过来,带婆婆最爱吃的......" 说着说着,手扶在额头上,想不到自己要说什么。 琴姐说:"爱吃的年糕?她大年初一一定要炒着吃年糕。你今天累一天,先回去休息吧",她认为可能是辉仔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好,麻烦琴姐了。"他上下摸摸衣服,找到钱包,从里面拿出两百元,塞到琴姐手中,"没有准备红包。利利是是,一年红过一年。" 琴姐开心得合不拢嘴,说了好多恭喜发财的吉利话。 这屋里总算有点喜庆之意。之辉想。 临走前,他给爱君留了言,[注意安全,到了报平安]。 黄碧云让之辉回家吃团圆饭,他说陪了婆婆一天,太累,不过去。 浑浑噩噩回到家,他索性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一只手盖着双眼,遮住照进屋子的日落余晖。随着余晖消散,凉凉的,涩涩的,浅浅的眼泪浸泡手臂。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多久,被电话吵醒,一睁眼,日落余晖变淌淌如河流的月光。 他脚撑在地板上,伸过手接话筒。 "喂" "喂?之辉?你没出去吃年夜饭哦。" 罗爱君的声音空灵,优美,清扬,胜却人间无数。 他跌坐起来,滑到地板上,紧紧握住话筒,生怕话筒没握牢,就失去她的联系,"你在哪里?火车上为什么会有电话?" "火车?我没有上火车呀。" 他顿滞。 "那你究竟在哪里?" 她说她一个人坐长途大客车到贵香的老家玩。 贵香的堂兄在当地的招待所当前台登记员,天亮时贵香和堂兄打过招呼后,爱君便收拾几件衣服直奔客运站,买的是拉客仔兜售的票。 之辉一听,生气说道:"拉客仔的车你也敢坐。把你拉去荒郊野岭卖了怎么办。罗爱君,你是脑大过人,还是胆大过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吓我半死,以为你离家出走。" "你是怕我跟陆思成私奔了么?我要是真私奔,你要怎么对付我?"她在电话那头揶揄。 "不好笑,不要拿这个开玩笑。" ......哦。 两人在电话两头都不说话。 爱君笑嘻嘻打破沉默说:"对了,情人节快乐。" 1991年的除夕和情人节是同一天。 之辉重重叹口气,心早已软下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出行呢?我不值得你放在心上吗?你知不知道,今天看到你的留言,我有多难过?情人节一点都不快乐。" 她哑口,不知道说什么。是从她听到黄碧云的辱骂说起,还是从沈静芸有意的关心说起,是从她对同居关系备感压力说起,还是从对未来看不到希望说起,是从她本就是凉薄性格说起,还是从她渴望摆脱束缚说起。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说有人在排队打电话,先挂了。 电话很快挂掉。 之辉还坐地上,心境却翻天覆地改变。得知她没有和陆思成跑回家的喜悦大大超过计较她没有和他商量跑出去玩的失落。 家里没有开灯,外面噼啪鞭炮声,烟花声趁得黑漆漆的客厅格外冷清寂寞,让他徒增浓得化不开的想念。这样的夜晚,本该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看看墙上的时钟,再次拿起车钥匙,精神抖擞起来,甚至血液澎湃。 他要向她奔赴而去。 第五十九章 旅游真是一件好事 李之辉开到爱君提过的招待所门前时,天未亮,四周黑漆漆,一排孤独的路灯向街道深处沿伸,空无一人,南方的树木长青,树影从不缺席。 招待所外面的铁门被沉重的铁锁锁着,铁门旁边是门卫室,门口挂一张有年日的纸板,用黑色的笔写着:开门时间:早上六点,关门时间:晚上九点。 他抬起手看手表,才四点。 人生第一次摸黑赶路,一路上,既有铺平的公路,也有坑坑洼洼的泥路。有大半路没有路灯,夜里又起了雾,只有靠车头灯模糊辨认前路,突然跑出来的大型动物吓得他差点掉进路旁的农田里,狠狠考验他的车技。 此刻站在招待所外面,疲倦抽根烟,白烟腾空而起,他嘴角不自觉上扬,觉得自己是疯了。 然而爱君就在身后,四层楼的某一间房里,一切都值得。 一支烟抽完,他坐回车里,放倒车位,打起瞌睡。 才睡没多久,被人敲车窗惊醒。他皱起眉头眯开困倦的一只眼,打哈欠。窗外,天空发白,短发中年男人披一件军大衣,手提铁锁,趴着车窗瞅他。 之辉坐起来,摇下窗户,双眼半眯。清晨的冷风灌进车子,登时将他吹半醒。 “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睡这里?”男人粗脖子粗嗓子,带着戒备的眼神。 “师傅,新年好啊。我从广州来贵地旅游,住几晚。” 已经不是需要单位介绍信才能入住招待所的年代。但他不能说来找人,这个人还是个女人,除非女人是他的老婆,而他有结婚证证明他们的婚姻关系。 “还没上班,等着吧。”男人抛下不冷不热的话,回屋子去,边走边嘟囔:“又是广州来的。广州人都跑来这里过年吗?” 屋子外搭个简易的煤球炉,正烧着水,冒着白蒙蒙的热气。一扇铁门已经打开。 之辉摇上车窗,又躺下,继续打盹,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开车到下个路口的早餐店找吃的。他从昨晚开始,米水未进,先前因为紧张,不觉得多饿,放松下来后,着实感到饿极,胃有点难受。 大年初一,满大街空荡荡,除了隐隐可听见的鞭炮声,人影找不到一个,更不要说有开门做生意的店铺。绕街道开一圈,又回到原处。 师傅正在门口弯腰倒热水,嘴里叼一根自制的卷烟,用粗糙的白纸草草卷一小撮土烟烟丝,再沾点口水黏合的那种。 之辉下车,跨过铁门,走到师傅旁边,当着师傅的面拿出万宝路香烟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根,“师傅,试试。世界销量第一,万宝路,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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