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远志点头,几人将阿闯挪到二楼病房休养,复又关照沈真几句,才转身离开,行到大堂,空空荡荡,只剩下李济一人。 “师父……”她悄然站在李济身后,他的背影都写着留恋,这里是他一生心血,此刻是看它最后一眼,再见都没有下一回了,这种感觉远志在江州已经有过一次。 却听李济伤感地说了一句笑:“远志,对不住了,你兴冲冲从江州来,本以为你来了,能见证天一堂走到更远的地方,没想到却是让你看到如此落败之相。” “师父……” 李济抬头环顾四周,强笑着喃喃道:“天一堂也老了,每个事物都有他的寿命,我大约也给不了天一堂更多了,这也是它的宿命……” 话到此处,两人才觉得自己对医馆的留恋比想象中深,李济不想做一个追忆者,毕竟那只会显得自己的失败,于是他催促远志:“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踏出医馆,雨停了,路面上泥泞潮湿一片,街上还有零星赶路人。 李济失落的神色未变,远志安慰他:“可是只要您还在,天一堂就还是天一堂。” 李济只是笑了笑:“傻孩子,明日起,我便只是泽众药局名下一个挂靠的小管事了,医馆改名换姓也不错,起码我的天一堂永远都在记忆里。” “他们,还会回来吗?”远志问的是纪大夫和霍玮之。 “纪大夫他们已经跟我领了赔偿,本是下月再走,如今,我看也不会再来了,玮之么,这孩子心思活,或许在泽众已经谋好了差事。” 远志悚然:“那今天的事他知道了,会通报泽众吗?” 李济一笑:“明日就会找上门来了。” 远志忧心忡忡。 “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八十四章 天一堂的招牌终于摘下来了,像连根拔起的树干,在李济心口留下了巨大的窟窿,像个没长好的伤口,血不流了,只是肉还露在外面。李济和围观的路人一样,抬眼望着这一幕,知道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于是此刻也就不觉得难过,倒是有点讶异,今天的金陵似乎特别冷,中间不过是昨日一场雨而已。 看客指指点点,其实并没多少可惜,天一堂还是太医院,不过还是一桩毯子,他们甚至还有点庆幸:“听说,这天一堂以后就归太医院了。” “哟,真谈成了?不过我看呀,也不算坏事儿,太医院家大业大,相比之下天一堂到底显得小了些,你看太医院南下,这不三两下就被收编了?其实有个太医院背书也不错,对咱们来说,哪儿看病不是看呢。” 闻着纷纷应和:“是这么个理!老百姓看病,不求图便宜省事,姓皇还是姓民,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些人说三道四也好,言之有理也罢,总之是字字句句都传进李济耳中,他倒是像外人一样听一个乐,也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一生的基业除了他其实并没多少人在乎,所以也只有他愿意守住。 实在是有些不堪和凄然。 “师父!”直到远志叫了他一声,向他走来,和往常一样开朗地问他:“怎么不进去啊?” 李济和那些闲话家常的人才回过神来,看客也才知道自己冒冒失失当了人面说了是非,一时神色也有些难堪,慌忙散开,窜逃到别处去。 李济却只是对远志笑了笑,心里豁然了许多:“走吧。”就算最后所剩无几,也好歹总有几个站在他身边的人,远志也算,戚思宽也算,穆良和秦药师也算,一辈子没白活。 他们进了他大堂,还没站定,便听身后一阵喧闹。 “让开,让开。”那威风痛喝,由远及近,好像是在医馆停下了,远志和李济回过头,刘宪复已经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他们拱手半作揖,刘宪复微微颔首,开门见山道:“李大夫,该跟你说声恭喜,泽众的招牌眼看要挂上,即日起你我便可称呼彼此一声同僚。” 李济波澜不惊地跟他寒暄:“刘大人客气了,我们日后还要承蒙您关照。” 谁知刘宪复脸色一变,讽刺道:“呵,我的确该关照你们,只不过得寸进尺的事,你们做了,让我如何关照?” 远志心一惊,恐怕是知道了收治阿闯的事,特意来兴师问罪的。 李济装傻:“天……医馆向来遵纪守法,不说悬壶济世,也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泽众的规矩医馆上下勤勉恪守,不曾有一丝怠慢,刘大人所说得寸进尺,恕李某不敢当。” 刘宪复冷笑:“那敢问李东主,昨晚天一堂可收治过一位中箭伤的病人?” “人生了病来医馆求医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昨日诊治过何人,也照例在医案上写明了,可呈上供刘大人过目。” “不用了,医案我早已看过,你我之间不用非弄成君臣,倒搞得泽众像衙门,且把你昨日收下的病患交给我,这件事便了了。” 李济不屈:“敢问刘大人何故要让李某移交患者?” 刘宪复压低声音,终于不再遮掩:“李济,收治反民,这罪你担得起,太医院担不起,我念你医术卓绝,享负盛名,所以才不与你计较,劝你见好就收,莫要为了沽名钓誉,拉所有人下水。” 一席话阴阳怪气,远志气如泉涌:“治病救人乃天职,何来沽名钓誉一说。” “远志,”李济止住远志的话,看着刘宪复的表情一脸正气:“刘大人,医馆治人不该问其出处,不管他是贵胄还是乞丐,只要有疾照收不误,不知太医院的规矩是要李某日后以门第高低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还是要在治人之前先过道道审核,甚至不惜贻误病情?” 刘宪复挑眉,目光凌冽:“早听闻天一堂大夫医术高明,新招的女大夫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强加女患,看来是李东主为人师表,做了表率……罢了,我与你李济没有私怨,将人带走就了事,你既然不合作,那就别怪我的手太硬……来人,让霍玮之来认,认出来了直接带走。” 远志恍然,果真是他! 他们还不知道沈真在墙根拐角将刘宪复所言听得一清二楚,这些话他一路听来太多,那些官都是这么看他们,他们以往忍过,也辩驳过,都没有用,昨晚也曾想过继续忍下去,可今日,他却不能了,因为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处境,未来还将是,什么道理,什么正路,他弯刀在手,只能杀出血路。 只听远志出声阻拦:“且慢!刘大人方才说这里窝藏反民,那么请问捉拿反民可有公文?” 刘宪复的副手一时无措,目光都投向他。 远志见刘宪复不回答,紧接着又问:“窝藏反民这个罪名太重,泽众上下消受不起,若有凭据,还请刘大人公之于众,好让我们明白,泽众的大夫并非阳奉阴违之人。” 刘宪复目露寒光,看着远志,依旧不说话,心里对远志已经厌烦至深。 “若没有公文,那么追缉令、反民画像,若有官府加印,我们无话可说,自甘认罚,但若没有,刘大人何故以泽众名义苛待患者?此刻住在医馆的皆是尚未恢复的病人,不该在此刻随意腾挪,这一点作为大夫的刘大人我想也应该清楚。” “哈哈哈!”刘宪复击掌长笑:“好一副尖牙利嘴。”只是他这一丝讥讽的阴笑掠过后,却是收敛的凌厉之色,对旁边的副手说:“还等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 远志冲动上前,一把拦住副手,所幸对方也是读书人,一把便被拽开,只听远志朗声大叫:“难道泽众还养了打手吗?” 刘宪复反手抓住远志纤细的腕子,他从过军,会点功夫,拿捏远志易如反掌,远志被他掐得生疼,但怒视不改,满眼都是不屑。 “姑娘,你在天一堂得意的时候,昨儿就应该结束了,我是不和女人计较,但并不是不敢!”说罢重重一推,险些将远志推倒在地。 “天一堂的事你们找我!”李济挡在她身前:“任何人想在此地撒野,仗着官威招摇,我都不准,更遑论她是天一堂的大夫,名正言顺!” 刘宪复点点头:“好啊,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紧接着一句还没说出来,抬眼却见原本带来的副手正对着门口鞠躬肃立,一声都不敢吭。 远志穿过刘宪复向他身后看去,见男人一身云鹤花锦,正望着他们,神情幽暗不明,但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威仪。 “刘大人,”这男人开口嗤笑:“全武行呢?” 刘宪复定睛,此人身上的云鹤图纹,他早看见了,只还在想,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先一步说明来由:“不过,您有再要紧的事,也得跟我走一趟都督府,有些事,恐怕还得问您更清楚。” 都督府?万般声音过耳,远志只能听清这三个字,守备不也是在都督府? 上前的小吏眼看就要把刘宪复带走,远志这才回过神,张口也不管得体不得体,便问:“大人请留步!”她甚至走上前去,好让此人听得更清楚些:“大人,敢问都督府近日可见到一位博古书院教书的先生?” 仅仅因为远志的一句话,男人眼中原本的轻视收敛了一些,总算用正眼看向他们,却也是回绝地斩钉截铁:“没听说过。” 可是,就那一瞬间的变化,远志也捕捉到了,幸好她捕捉到了,陈洵一定在都督府里,可正因为在都督府,所以她才进不去。她站在原地,连刘宪复被请走都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却满心装得都是陈洵现在如何了。 她是不是只有这一个机会了?错过了,她和陈洵就再难说上话了? 于是她几近悍然不顾,疾步走到那男人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告诉陈洵,家人安好,让他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记得回来!” 那人眼底因长期公务的磨砺所积淀的冷漠,终于轻轻泛起涟漪,远志莽撞却热诚,那是他在官场长久感受不到的来自家人的留恋和嘱托,他的双亲死于他做官的第二年,并没有足够的福气享受孩子的荣光,但他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该说的话也是如远志此时的一样吧。 他只有这一瞬间的柔软,一瞬间的垂眸,而旋即抬眸间又是一个冷静而利落的官员,他没有再看远志一眼,而是匆匆上了轿,和刘宪复一起离开。 一头雾水的人成了李济,这反民到底还抓不抓了?他们几个人的风波算是躲过了么?刘宪复其人原本打的算盘是借医馆贪墨,然而这贪墨到底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他背后的人,李济看不清楚,以他的人脉也打听不清楚。 可方才眼前的这一出,却又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天是不是又要变了?
第八十五章 李济肩一沉,仿佛卸下重担,转过身,恰见到沈真收起收起弯刀,从后面走了出来,倒有心情说笑:“幸好,沉得住气,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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