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一个捂着耳朵呜呜哭的女人,鲜血顺着她的手指缝往下蔓延。半年后,她在年度新闻那里看到了这个捂着流血耳朵哭的女人,新闻图片里说,这是被人连金耳环跟耳朵一并扯掉。 而当时,程一清只觉茫然。 她绕过每一条不知道队头在哪里的长队,顶着治安人员严厉的眼神,在每一个小卖部那儿张望打听,终于在靠近一楼候车室的火车站广场边找到个小摊档。她说:“给我一包双程记。” 守摊的是个染金毛的年轻人,正跟旁人打着牌。他收起手上的牌,用广东口音普通话问:“什么记?”在货架上摸了包香烟,扔给她。 “双程记!杏仁饼!”程一清用手指着。她看一眼那金毛,觉得有点眼熟。 金毛瞥她一眼,嘴里不知道骂了句啥,将杏仁饼扔给她。她低头一看,同样褐色包装,同样字体写着双程记,同样的产品照片,模仿了七八成相似。只是纸盒包装劣质,是轻型纸,没有塑料薄膜,手感差。商标颜色虽然一样,看起来却像是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 对方看她没有要给钱的意思,大声道,“四十五!” “四十五?”程一清抬起眼,重复一遍。 金毛以为她嫌贵,没好气,“在火车站买东西,肯定比外面贵。喂你到底买不买?” “你哪里进的货?” 对方这时认认真真打量她一眼,就连他的牌友也将牌放下来,上上下下地看她。 程一清知道这里三教九流,但她是当地人,清楚火车站广场上有大量执法人员,她也不怵,大声重复,“你在哪里进的货?” “你谁?我凭什么告诉你?!”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盛夏广州,此处只有一台电风扇,对牢卖东西的人,吱吱嘎嘎吹着狠风。风扇脚边黑色电线七绕八绕,但一丝风都透不到她那儿。 她再度重复这问题,而金毛的牌友从摊档里跳出来,对着她围了上去。加上周围看热闹的男人,她身边仿佛砌了一堵人墙。 她是个硬脾气的,丝毫不怕,冷着脸,瞪着对方,像两块硬石头碰到了一起。 突然有人将她拽到身后,她抬头看,居然是程季泽。 他沉着脸,对金毛说,“我把这个牌子的东西都买下来。” 金毛怔了怔,看了看牌友,他牌友对他说,“还愣着干嘛?搬货啊!” 程季泽又说,“不光这些,我还要五十箱。” “五十?”金毛张大了嘴,“这里没那么多!” 程季泽不紧不慢,从黑色长钱包里掏出一叠一百块,递到金毛跟前的玻璃柜面上,“告诉我,我要联系谁。”他一张接一张,将人民币放到桌面上。金毛撑起眼皮,看他每放一张,眼珠子便撑得越大。 一分钟后,程季泽拿到了一张从记账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他将纸条折叠好,塞入上衣口袋,牵着程一清的手,转身往外走。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都盯着他们看。程季泽脸上带些罕见的狠劲,握牢程一清的手,几乎半拽着她挤出人群,将睽睽众目丢到身后。 整个火车站都有股味道,尖酸刻薄的人将之形容为“穷人的气味”。后来程一清回想起这一段路,在记忆里变得很漫长。她记得程季泽的背影,在她视野里一步一脚印向前,一直到火车站外沿,对面马路是酒家酒楼、售票处跟客运站。 程季泽扬手要打车,程一清突然想起来,“我摩托车还在保管站。”他转过身,看着她,不说话。 程一清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摩托车还在保管站。你先回去。我去取车。” 程季泽说:“下次不要一个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我见双程记有假货,急起来——” 程季泽像没听到似的,重复一遍,“下次不要再这样。” 火车站乱归乱,但也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只是丢东西的几率特别高而已。但程一清不做声,接受他的批评。 程季泽从上衣口袋掏出那张纸条,递给程一清,“打来试试。”她接过这纸,上面仿佛有他的温度。 按下这电话号码,程一清赫然发觉,这号码原已存在手机里。 是二叔。
第50章 【3-8】双程记冒牌(二) 八十年代以来,二叔程季才什么发财机会都尝试过,到深圳中英街进货、去海南岛倒卖汽车、在珠光夜市摆摊、买广国投理财产品……没有一桩干得成。他怨自己命不好,平民掘金的火热年代里,随便做点什么都能赚钱,他居然一事无成。现在,听说要做IT跟互联网生意才能赚钱。IT互联网是什么?他一知半解。跟他一样,对互联网一知半解的人,还在做实体经济。但摊档不好找,还要给物业茶水费。这天下午,他拉一张红色塑料凳,坐在家楼下士多店门前嗑瓜子,喝沙士,跟老板大谈自己上个月好不容易搭上关系,在广州火车站摆了个摊。 士多店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墙上贴了四大天王海报,还挂着不知道一九九几年的沙滩泳装美女挂历,在货架后落满了时代的尘土。老板靠在灰濛濛的柜台前,边嗑瓜子边笑笑问:“赚钱吧?” “还行。”二叔洋洋得意,装模作样地将自己那串车钥匙摆在桌面上。 突然有人走过来,抓着大麻包袋尾,往上一提,里面的杏仁饼哗啦啦全撒在桌上,二叔毫无防备,被包装盒打到身上,呀呀地喊。一抬眼,见程一清拎着麻包袋一角,冷眼看着他。 二叔心虚,嘴上仍气势汹汹:“怎么了?把这些放我这里,干什么?” “物归原主。”程一清将空袋往地上一甩,“哪里来的冒牌货,回哪里去。我不希望在市面上再次见到打着双程记旗号的假货。” “假货?你吃过没有啊!”二叔拆开一盒包装,抖出一块饼,在手里掰开了,“这是你老爸在老程记亲手搓出来的杏仁饼!你说这是假货?!” 程一清意外。 二叔咬一口,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指指着程一清,“我也是姓程的,程记我也有份。我有给钱大哥的啊,你问一下他,进货价不低的。” “你为什么要用双程记名字?!” “我想用就用啊!我做事还要你来教吗?!”二叔暴怒,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他抓起饼盒就往程一清身上扔,被程季泽一手挡住。 “泊个车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程季泽走了过来,站定,“二叔,发泄都不要往侄女身上发吧。” “好啊,不冲她发,我冲你发行不行?程季泽,你当时口口声声说跟我合作,转头就去找程一清——” 程一清插话:“你手上又没配方!你只想卖掉程记赚钱!” “你现在跟香港佬合作,就不是卖了?大哥也是蠢,配方给了人,女儿也给了人,要不要贴大床陪人睡啊——” 程季泽摸过桌上汽水瓶,往前一泼,直接泼到二叔脸上。二叔大喊:“你做什么?!” “刚才给你面子,是敬重你长辈,但你自己没有一个长辈的样子,就怪不得人。”程季泽放下汽水瓶子,“我没有程一清那样有耐性,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的。我已经搜集到足够证据,法庭上见。” ——— 程一清回家吃饭,一进屋,德婶就向她使眼色,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何事,德叔从房内走出来,狠声骂道:“衰女!你联合外人一起来对付自己人!” 她一听就懂,二叔来过了。 德叔说,阿才这么多年都对程记不感兴趣,也混得不好。现在他好不容易想通了,要从我这里进货,我跟他两兄弟一起卖程记,“你为什么联合程季泽这个外人来搞他?还说要告他!都是一家人,你怎么手指向外不向内啊!” 程一清觉得莫名可笑。“二十年了,程季才对家族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怎么现在突然有兴趣了?双程记刚刚起步,好不容易打出名堂,他嗅到味了,就跟过来了。有这种好事?” “好事让你二叔一点,也不过分吧。”德叔痛心疾首,“我这个当大哥的,没有给弟弟创造好环境,眼看他一直浑浑噩噩,现在你这个当侄女的有能力,能帮就帮……” “什么能帮就帮?我要借钱做生意,除了姑姑,谁帮过我?怎么现在我就要担负起整个程家了?他吸我的血时,问过我愿不愿意吗?而且双程记不是我一个人的,程季泽才是大股东,香港程家才是大股东!” “女生外向!”德叔怒吼,“跟人做点小生意,就整个人都跟着他跑了!” 程一清觉得荒唐至极。现代企业合作制,在他这种老古董眼里,怎么就成了女生外向。她咬着牙,声音都颤抖,“什么长兄为父,什么一家之主,你要是觉得对程季才有责任,你大可去帮他。但请不要拉上我,不要拉上双程记。我二十年来一事无成,没有任何成就,现在双程记刚有点起色,我的人生刚有点希望,我不愿意被冒牌货拖死,也不愿意双程记沦落成火车站摊档里的杂牌货色!这件事,就算没有程季泽,我也会追究下去!他想断绝亲戚关系,那悉随尊便,反正我正好少一个吸血的亲戚!” 她内心翻涌,但语气却尽量压制至平静,颤着说完这番话,她又转身跟德婶说,今晚我不在家里吃饭了,不好意思。说罢,转身出了门。 程一清在楼下打包牛腩粉,准备提到家里吃。心里的火还没下,闷闷地边想事边上楼,一抬眼,见到姑姑程静坐在台阶上。程静身旁,放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打包盒,她看见程一清:“我给你打包了你喜欢吃的牛腩粉。”程一清拎起手里袋子,举到脸颊旁,程静笑了,程一清也笑。 她开了门,让程静进屋。两盒牛腩粉搁在桌上,袋子解开,一人一碗,相对而坐,边吃边聊。 ——结婚生活怎么样? ——还不错,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 ——你呢,创业这么忙,有空找男友吗? ——有钱可以赚,还找什么男朋友。 程一清吃完一碗粉,起身去倒汤水,回来时发现程静居然没吃几口。再细看,程静手握筷子,眼神有些暗晦。程一清在她对面坐下,“你不会主动来找我的。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程静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程一清为了让她放松,拍她肩膀,开着玩笑,“难道要借钱?哈,风水轮流转。” 程静抬起头:“二哥那件事……” 程一清明白了,姑姑来为二叔求情。她奇怪,二叔跟姑姑感情算不上多好,即使她会为他求情,也犯不着这副难为情模样。 程静又道,“……其实,还牵涉到我老公的弟弟……” 程一清意外。 程静说,他老公虽是中学老师,但他弟弟上完初中就没念书了,天天跟狐朋狗友一起混,一家人都为之头痛。之前在她婚礼上,二叔跟这位弟弟坐一桌,居然臭味相投上了。程一清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守摊的年轻人这样眼熟,原来在婚礼上见过。只是那天大家都穿得人模狗样,又都化了奇奇怪怪的浓妆,做了发型,一面之缘后,彼此都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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