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叫我来。”梁惊水语调毫无附和的意味,“就是想让我用一个空降的身份,去谈一个连您都未必能拿下的合作,同时,还要改回那个唯一与母亲相连的姓?” 单忌:“没错。” 他没有言语威胁,也没有打亲情牌。只是足够自信梁惊水对梁徽的感情,这是他最大的筹码。 沉寂,冷场,鸦默雀静。 女孩没涂润唇膏的嘴唇略显干裂,她艰难地压紧,抬起双眸。 所有来之前的对抗都敛了下去,只剩与年岁相符的单纯和迷茫:“可是,为什么不选单雪潼?偏偏……是我?” 窒息的氛围盘踞在空气中。 过了两秒,似是为了掩饰尴尬,单忌拿起茶盏浅尝一口,尽力不让他的回答显得冠冕堂皇:“我平时一直在关注你的动态,你很聪明,很适合参加这场商业谈判。至于雪潼,她身体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况且心思简单的一类人不适合与商人打交道,你能体谅最好。” 梁惊水苦笑:“不用说了。” 单忌双臂支着沙发半坐起:“意思是?” “我会去香港。” 她一字一顿道,“去完成您的任务。” * 回程时,梁惊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路没怎么说话,广播里放着断断续续的地方新闻。 她仰在后座靠椅上神游往昔,想起四年前那位还在资助自己的好好先生。 丧母到考上大学的四年期间,梁惊水几乎全靠对方的资助才能留在学校。每一笔汇款都简单得像从机械里打出来的——数字精准,备注寥寥,“学费”二字却沉甸甸的,撑起她整个求学的机会。 倘若没有这笔钱,舅舅早就把她从教室拽回家,塞进工厂的流水线,让她去赚一份微薄的工资,填进洗车行的账本里。 这个从未露过面的陌生人,是她人生中一根突兀而不可或缺的脊柱。她却总觉得立在火山裂口之上,既感激,又有种无由来的羞耻感。 像借由屏幕,她胆小如鼠地跪在他面前恳求生活。 梁惊水想着,一阵热潮从颈部攀上耳根,灼得她赶紧低下头。 她滑开屏幕,点进网银App的账户记录,目光犹疑地停留在那里。 最后一笔汇款停在2012年9月1日,备注依旧是简单的一句:“學費”。 往下滑才发现当年竟漏看了一段: 「水水,恭喜你成功考入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提供資助。將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繫我。」 她盯着那条备注的手机号看了许久,屏幕上的0和8在她的眼里交叠又分开,模糊了又清晰,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屏幕熄了,眼前一片暗灰,梁惊水才像被什么惊醒似的,匆匆伸手点亮,将那串来自香港的电话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 备注:「好好先生」 梁惊水不会粤语,在输入框编辑了一条讯息,再用翻译软件将简体字转化成繁体字。 短短几句话,她权衡每个字的分量,敲得很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那段话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放了出去。屏幕上“已送达”的字样亮起,她手心溢汗。 -好好先生,我是您曾经资助过的梁惊水。今年中我从A大毕业了,十分感谢这些年来您的资助。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非沉重语气,绝无让您感到压力的意思)。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香港,不求当面感谢,只想亲身感受一下您所在地的本土文化。希望您一切安好,生活愉快! 消息回得很快,快得让梁惊水有些意外——她还没到家,手机就震了一下,对方的回复已经传了过来。 -見到你今日嘅成就,我由衷感到高興。 这一天的梁惊水尚未知晓,对面那位“好好先生”,他的目光早已如潜流般渗入她的生活。 而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比表象更残暴。
第2章 让负心汉都自叹弗如 2016年8月20日。 广海市枢纽机场T1航站楼。 大厅里人群行色匆匆,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滚动着航班信息,红色的“延误”字样不时在航班后更迭。梁惊水所乘的波音777-300ER班次赫然在列。 【4:30 PM】 机场吸烟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旁边的吸烟器正咔哒作响,吞吐着霜白色的烟雾。 梁惊水站在角落,一手夹着女士细烟,另一手持着手机贴在耳边。 “你好,我想确认一遍广海云链科技的数据分析岗录用结果。”烟雾从她唇间溢出,与几团浮动的白雾交织。 对面人事部的声音冷淡而公式化:“录用名单已经在本月上旬通过邮件统一发放,很遗憾,如果没有收到主题是Offer的邮箱,代表您未能通过。” “没通过也会发邮件吗?” “按常理是会发的,不过我们部门最近刚换了几位新人,也确实有应聘者反映过邮件遗漏的情况,您这种情况大概也是。” 她喉头滚了两下:“我知道了,谢谢。” 按下结束键。 嘟嘟,嘟嘟。 统计学院的老教授几年前曾与广海云链合作过一个研究项目,看出这家独角兽企业前景光明。项目结束后,他在手下一批优秀学生中,精心挑选几位写了推荐信。 梁惊水因为家庭的缘故,未来工作不能离开蒲州市,于是婉拒了老教授。 年初,她的一篇研究成果刊登于SCI收录的国际期刊,里面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聚类算法,这项成果被认为可以为金融风控、医疗数据分析等领域带来突破性进展。多家大厂纷纷递来橄榄枝,甚至有企业抛出顶薪要求。 舅舅从邻居口中听到风声,在家摔锅砸碗地强调国家不缺她这一个人才,劝她不如留在车行上班,好有时间辅导梁祖的高考数学。 几个月后,老教授辞世。 葬礼那天,牧师花了整整二十分钟念他的生平成就,台下抽泣声此起彼伏。梁惊水站在人群中,一袭黑衣,脸上的冷静显得格外麻木。 送别的鞠躬礼仪结束时,她最后看了眼棺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该去试试。 指尖滑过屏幕,梁惊水打开邮箱,逐一检查最新的收件列表——没有一封属于“广海云链科技集团”。 垃圾邮件栏,广告栏,一样空空如也。 梁惊水垂下眼,指尖一动,轻轻掸掉烟灰,火星闪了闪落入烟灰缸。她没有再看邮箱,将手机塞进了口袋。 旁边传来一句:“借个火。” 她头也不回,指间夹着打火机递过去。 过了会,窄窄的室内挤进几个西装革履的商务男,空间瞬间逼仄得像个密闭罐头。 烟味、汗味和廉价香水混杂在一起,仿如烟头泡进隔夜的酒桶,熏得人无名火起。 梁惊水烦躁地屏住呼吸,把剩下的烟草在旁边的烟灰缸里碾灭,动作有些用力,横截面崩裂出焦黑的痕迹。 她朝刚才那人摊开手,说:“打火机,还我。你应该不想顺走吧?” 对方看着她明显愣了一下。 和刚才安静抽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这年轻姑娘的容貌是无可挑剔的美,观赏者无不心生怜爱。可她一张嘴,话里夹着的尖酸像嘭裂的玻璃渣,有些戳心窝子。 像极那个女人。 单百川心情微妙地归还:“多谢。” “不客气。” 眼看着女孩准备离开吸烟室,他犹豫了半秒,终究还是叫住她:“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大叔,现在不流行用这话哄小姑娘,”梁惊水视线冷淡划过他,“还请您不要为老不尊。” 单百川闻言未恼,只是抬手按在胸口,朝她欠身一礼,尽显老绅士的风度。 “是我唐突了。” 梁惊水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安检开放后,她拖着行李箱一路轱辘作响,径直前往国泰经济舱的柜台排队值机。 掏出手机,郑经理不出意外给她发了短信。三井海运控股副总裁商卓霖的个人信息、择偶喜好,乃至不同时间段的饮食习惯,他都事无巨细写在了里面。 梁惊水跟着人群往前挪步,眼里一时失去纵深感。 单忌嘴上说是看重梁惊水的谈判能力,认为她足够聪明,能够与那位商业大佬达成共识。可实际上,无非是让她借“色”字打开局面。 至于为何不是单雪潼,无非出于一己私心,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沾染这些算计罢了。 等到队伍排到她,柜台的工作人员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似乎是国泰系统出了什么问题,乘客的名单需要重新编排。 另一个空闲的工作人员接过梁惊水的证件,上传信息,问她是否需要办理托运。 得到确切答复后,那通电话也恰好结束。工作人员脸上堆起些许歉意,稍作停顿后解释道:“女士,这次航线由于我们系统内的误操作导致超售,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为了弥补,现在为您提供一次免费升舱的机会。” 托运手续办理完毕,工作人员双手递来一张红色标记的登机牌,手指向右方。 “这边是我们国泰的贵宾休息室,请您稍作休憩。” 离开柜台时,梁惊水脸上的错愕还未完全褪去。 免费的馅饼就这么轻易砸她嘴里了?刚刚前面排队的乘客可没一个被升舱的啊,这难道是福至心灵…… 梁惊水被几轮晚点折腾得没了脾气,最终说服自己,休息室里现点现做的菜肴、酒水畅饮、独立躺椅,都是对她疲惫身心的补偿,她应得的。 玻璃幕墙外,跑道上的航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停机坪上各航司机翼的轮廓。 梁惊水用叉子轻挑起一片粉菠萝肉送入口中,目光停在商卓霖的档案上。 时不时瞥到几行奇怪的描述,她眉心紧了又紧。 《第五小节——商卓霖的择偶偏好》 性格特质:喜欢性格温柔、总有点“不好意思”的腼腆感。 行为习惯:善于不经意地“求助”,比如拧不开瓶盖、弄不懂新科技,用一句“哎呀你好厉害哦”就能轻松让人上钩。 外在形象:偏爱清新自然系的穿搭,微卷的马尾、浅色连衣裙,略施淡妆,永远看起来“刚刚好”。 价值观:抿嘴笑时露出一点小酒窝,习惯性低头摆弄手指,或是在不经意间拨一拨垂落的发丝,总带着“无心”的撩人感。 毁灭吧。 梁惊水生无可恋地扔下手机,连嘴里的果肉也失去了甘甜。 单从那只言片语中判断,不是商卓霖有精神问题,就是郑经理脑子出了岔子,在最不该动笔的地方肆意挥洒他那古早的创作欲。 …… 实际的登机时间比电子屏上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这点延迟本不算什么,可经历多次延时后,情绪在等待中被拉至极限,一群人围着机组人员抱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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