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了个身,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一段极轻的旋律,伴随着细微的沙沙声,Eason的嗓音缓缓流淌出来——低沉、磁性,带着一丝都市人特有的疲惫与释然。 歌曲的音量还不到扰人清梦的程度,梁惊水躺在陌生的床铺上,睁眼看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索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下床趿鞋。 拖着微弱的绒毛摩擦声,梁惊水放轻脚步,走到旋转楼梯尽头,侧头往下望。 黯淡的窗前,那人未眠,看着窗外繁华的维港夜景。 他指尖轻敲膝盖,手边是一台黑胶唱片机,低低旋转着,音轨在03年发布的国语专辑《黑白灰》中流淌而出。 这歌单让梁惊水有些意外。 她特地趴在楼梯口听了一会儿,确认播放的都是陈奕迅的国语而非粤语歌,意境如其名:黑色的痛苦,白色的纯净,灰色的模糊与妥协。不知道对这时候的他而言,黑白灰分别意味着什么。 如有所感般,他也慢慢抬眼看过来。 脸上的表情和初次见时一样,仿佛隔着一片深海,空空的,没有焦点。而他坐在那里,成为孤独的一部分。 此时梁惊水身上穿了一套衣裤式的黑色睡衣,厚度恰到好处,掩住了腿部可能凸显的一圈轮廓——它或许仍贴合着,也可能早被取下,静静地搁在楼上房间的某个角落。 商宗轻轻收回目光:“把你吵醒了?” 梁惊水拨耳边的碎发:“没,可能是现在熬过劲了,我睡不着。”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接触,短短两场寒暄意义的对话,却温柔得像是共枕已久的爱人才有的。梁惊水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下楼的脚步不自觉僵硬。 “其实我睡不着有别的原因。”她多余说一句。 商宗识时务地顺着她问:“因为什么?” “唉——”梁惊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伸手摸出打火机,本想点根烟过过戏瘾,却忽然想起最后一根早在楼下抽完,只好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去,“一想到我前男友出轨那点破事,心里就烦得很。” 站在窗边的商宗似是看出了她的窘境,目光带着淡淡的笑意,从木质雪茄盒里挑出一根递给她。 梁惊水下意识接过,还未等她反应,伴随火石一声轻响,男人已微微倾身,将火送到她指间的雪茄前。 他说,“我来安慰你。” 烟雾缥缈,他嗓音里也被熏出几分哑,像情人在耳边的嘶语。
第5章 圈套 商宗的膝盖几乎挨到她腿部边缘,保留着几毫米的克制,这种距离让梁惊水略感不自在。 她轻轻嗅了嗅,鼻腔中弥漫着干无花果的甜味,与他先前抽的那根辛辣的雪茄不同。 这一根,简直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梁惊水脑海里闪过郑经理发来的表格:喜好腼腆、思维单纯,还带着清新感的美丽女性。 那一段冗长的文字看下来,归根到底,重点无非在“美丽”上面。商卓霖是一个典型的外貌协会。 可梁惊水梳理着他们初见到现在的点滴,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商先生并未被外貌压制,而是更留意某类细节——为了藏起腿环痕迹而微微蜷起的足踝,下楼时手腕搭住扶手的弧线,以及此时,她尚未含住雪茄的干燥嘴唇上。 能不怕么,外貌协会和爱情骗子之间差着一条鸿沟。前者的评判直接而浅显,靠一张脸、一身行头,足以应付过去。 可爱情骗子呢?他们能把你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灯罩下的暖黄光散落四周,将两人的面孔浸在一层既迷离又含蓄的情景里。 点燃的雪茄静置于水晶烟灰缸中,没有人教过梁惊水如何正确熄灭。她平时抽的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地方烟,抽完后扔在地上,再用鞋尖狠狠碾两下,内心毫无负担。 她自知是个俗人,没有慷慨的能力,所以她从不勉强自己去装大款。 商宗看着那根雪茄完璧归赵,眸子里盛满笑意:“不试试吗?” 那语气充满温柔和深情,就好像话里面要她“试试的”并非雪茄,而是和他。 梁惊水把话题往正经上引:“你今晚能收留我,算我欠你个人情,而且我也不用安慰,怕人情欠多了还不起。” 商宗将雪茄放回木质烟盒,随即撤身拉开距离,把烟盒推回抽屉深处。他笑着说:“不必为了过错方伤心,是有人无福站在你的前途里。” 这一次,他的语调不同于以往的不稳定,温柔的腔调中透着关切,没有掺半点虚假。 梁惊水往后靠了靠,意识到男人信了她因前男友背叛而伤心的说辞。 他说得中肯,既无说教口吻,也避免触及她内心脆弱的部分。 可……有这个必要吗?他们相识还不到24小时。梁惊水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转瞬即逝,却让她有些无措。 商宗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抬起唱臂,将唱片从转盘上拿下。 起居室回归安静。 他很少有机会向人说这句话,今天算是缘分促使:“早些休息,晚安。” * 醒来是日上三竿,梁惊水站在镜前洗漱,回想起昨晚刚躺下便沉沉睡去。仅仅是没做梦,对她这个常年精神衰弱的人来说,已是老天开恩了。 郑经理发来一长段消息,内容像正式的汇报书,诚恳地解释因工作疏忽未能及时安排梁惊水的住宿。 他已经托香港的熟人帮忙租下一间公寓,地址在麻油地,下午就可以入住。 梁惊水看完消息松了口气,有地方住她就心满意足。如果照套房一晚三万九的价格这样住下去,她当牛做马几辈子也还不起。 她向郑经理预支了一笔经费,整理完行李时,手机正好弹出银行卡到账的短信。 算下来,足够偿还商先生的人情债。 新翼顶层的套房以实用性为核心设计,即便商宗在多地置业,也没有哪处能比这里更省心。 半岛酒店地理位置优越,四通八达,商宗在工作中遇到紧急情况时,能随时召集银行高层在套房会议室开会;日常则有专人定时打理。一年365天,他在这里居住超过300天,将其变成名副其实的“活动中心”。 中午十二点,闲散人士郭璟佑来找他,窝在棕皮沙发里,手捧着一杯满糖珍珠三分冰,脸没洗胡子没刮,人模狗样地套着一身Alexander Amosu炭灰色高定西装,嚼着珍珠含糊不清地叫唤着: “佢锺意有钱人,而我啱啱就好有钱,但点解佢硬系睇唔上我?” (她喜欢有钱人,而我刚好很有钱,但为什么她就是看不上我?) 商宗瞥他一眼:“揽柴唔抬火①,这么简单都唔明?” “宗哥啊宗哥,别讲得咁早啦,等你以后撞到同我一样的情况,你就知道咩叫有你喊的时候啦。” 这些话商宗懒得理会,他懒散地斜倚在单人沙发上,一手支着头,目光带着几分的倦意,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 直到余光瞥见楼梯上晃动的人影,他才抬起眼皮——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正充当大力士,铆足劲地提着行李往下走。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郭璟佑的眼珠子已经黏在了女孩身上,惊呼道:“宗哥,你屋企点解会有个靓女?” 梁惊水一鼓作气双手提着行李,用最快的速度冲下套间一楼,连头都没敢多抬。 等她站定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起居室多了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满下巴青胡茬,头发乱得像鸡窝,靠着沙发用一副唇焦舌燥的眼神盯着她看。 梁惊水心中莫名发怵,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场。 持续到五秒后。 郭璟佑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没捯饬,双手抱脸,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呀!唔该当我冇嚟过!(当我没来过!)”说完拔腿就冲进卫生间。 画面冲击不小,梁惊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商宗:“他是……你朋友?” 商宗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表情不惊不喜。他说,可能吧。 梁惊水手臂上还带着重物造成的酸胀感,她甩了甩拿出手机,低着头:“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我转你房费,”说完稍稍顿住,斟酌片刻,才补上一句:“商卓霖先生。” 他没答,听完这个称呼,反而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不带侵略性,却足够审慎。 梁惊水回避眼神,手指紧张地抠进行李箱的握柄里,就好像和他接触的每一秒,她的伪装都在一层层剥落。 到最后,只剩下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他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清楚,三井集团的创始人商道凡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便积累了百亿港币资产,位列当年香港十大财团之第六位。 其家族后代皆非等闲之辈,即便如港媒所言,商卓霖表现得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但能担任海运控股副总一职,已足以证明其能力不容小觑。 这样的人,单凭几篇报道,她又能了解多少? 对岸钢铁森林反射来的光在窗帘上闪烁不定,屋内一片寂静。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直到他的声音打破沉默。 “单小姐,我习惯拿现金。”商宗轻飘飘地回敬。 他低头扣上表链,修长的手指轻轻调试着表盘,日照光透过窗隙打在手背上,细微的阴影游移不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上面,边说: “我去附近的银行给你取。” “正好,我同你一起,”经过梁惊水身边时,他缓慢重复一遍,“Ms. Shan.” 那天一句“单小姐”,温柔如刀,轻轻一划便将两人露水情分从中腰斩。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电梯里,免掉了多余的交流。一分钟后,金属双排门向两侧打开,负责接送宾客的劳斯莱斯司机做了个“请”的姿势。 目的地是中环金融区的九隆银行,也是三井旗下的一家私人银行,设有多个分支和服务中心,以高净值客户为主要服务对象。 一开始梁惊水没弄明白,从酒店出门步行200米就能到汇丰银行,为什么非要大费周折驱车过来。 直到望着眼前体量如大厦般雄伟的九隆银行总部,她仰起脑袋,开始怀疑商宗带她过来是不是纯粹为了显摆自家企业? 总部大楼巍然矗立于中环CBD的金融核心腹地,占据遮打道与德辅道的绝佳黄金交汇点,毗邻IFC国金等多座全球知名地标。 从三井当家人的亲自规划到竣工,这座建筑历时整整八年打造而成。外立面由成千上万块高反射率的玻璃幕墙拼接而成,依靠精密的角度排列,在光线变化中达到与城市景观交互的效果;夜晚时,则在维港的倒影中化作一座璀璨的水晶塔。 进入主大厅,四周镶嵌的大理石墙面光亮如新,中央悬浮着全球仅一件的大型多面体滤光球体雕塑。梁惊水跟在商宗身边时,明显感觉到高柜台后的裁决者们一个个加快了敲击键盘的速度,整个空间显得既忙碌又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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