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 小姑娘抱住眼前的少年,小脑袋抵在他的胸前,闻到他衣服上熟悉的洗衣液的香味,才稍微安心一些。赵涟清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低声问她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哥哥不在,我睡不着。”沈念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想你,也想赵叔叔。” 赵涟清沉默不语,只是将她抱紧了些。 兄妹俩好好温存了会儿,小姑娘被抛弃的恐惧感才稍微缓和了点,爬到了他的腿上,像只小猫一样窝进了他怀里。赵涟清将她抱稳,两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张椅子上。 这时,赵涟清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向门口望去。 叶阿姨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两个人,不知看了多久。她冲他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昨天晚上他匆忙把沈念送到了叶琦家,麻烦人家照顾了一晚上。赵涟清本想起身道谢,但女人却看出了他的意思,摇摇头:“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老叶。”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这个时候,谁都无能为力。 唯一能够拯救赵涟清的,只有沈念。唯一能够安抚沈念的,也只有赵涟清。 这对没有血脉的兄妹,像是双生的并蒂莲,互相缠绕着、依存着,没有人舍得将他们分开。 女人走出大厅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挤在小小的椅子上,像是两堆苍白的雪,互相依偎,互相取暖。 即使融化,也要融化成同一滩水。 …… 当天,沈念和赵涟清都没有再回家。他们作为赵刚的孩子,需要在大厅里守灵。赵涟清已经两夜未曾合眼,眼底冒着红血丝,却毫无困意,有条不紊地张罗着第二天一早悼念会的大小事宜。 沈念一开始还有些难过,看着老赵的冰棺,眼泪掉了一次又一次。但是赵涟清那么忙,她不能再添麻烦,只能把眼泪都抹在袖子上。后面袖子都湿透了,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她冷得浑身发抖,迷迷糊糊地蜷缩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方才还人来人往的大厅已经冷清下来,冰棺旁的长明灯散发出来的暖黄色的光。 那团光好温暖,与 这个漆黑寒冷的冬夜格格不入,更像老赵带她回来的那个鸡蛋黄一样的夏天。可是那个夏天,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夏天,都不一样了。 她再次领会到了生活的残酷之处,只是这次,她感到怅惘,像是遗憾像一枚纺锤旋转着,在她的心头钻了个洞出来。 “饿不饿?” 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面前出现了一只热烘烘的糖包子。沈念抬起头,看到赵涟清的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挂着一些雪花,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自己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小姑娘点点头,将白胖胖的糖包子接了过来。 “哥哥你去哪儿了?” “去买晚饭,你尝一口,好吃吗?” 刚才照相馆的老板连夜做好了遗像,给他开车送了过来。赵涟清本来想给钱,老板死活不收,一边抹着泪一边感慨着走了。于是少年便抱着遗像回到了殡仪馆,清瘦的身体走在雪地上,肩头上落满了雪花。 值守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跟他说附近有家24小时开的便利店,可以买到热乎宵夜。 赵涟清摇摇头。 “你不吃,那你妹妹呢?总归给她弄点吃的。” 说到这里,少年这才应下来,将遗像放好后出去买了两只热包子,两杯热豆浆。滚烫的东西落在手里,他竟然有些难以承受,大抵是这两天接触了太多冷冰冰的东西,他都忘记温度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看着沈念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赵涟清似乎终于回到踏实凄寒的现实。他也掏出了自己的那只,坐在沈念旁的椅子上,陪她一起吃。 两个人就这样吃了这两天为数不多的一顿饭。他们看着躺在冰棺里安静的父亲,和外面苍茫的大雪,让滚烫的糖浆在舌尖蔓延。 太甜了,包子太甜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甜,不合时宜的甜。 甜得只吃一个就饱了。 但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怎么饭量这么小呢?他几乎像是将暄软的包子硬塞进砖墙缝里一样塞进自己的胃里,等这热乎的东西落进胃袋后,才有种活着的感觉。 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想证明活着。 活着,存在着,才能面对着失去父亲的现实,不用欺骗自己一切都是梦而已。 生活总归要继续,他还有念念要照顾,他不能倒在这里。 赵涟清温声道:“吃饱了吗?没吃饱的话,哥再去买点。” “饱了。” 沈念吃完包子,喝了几口热豆浆,脸蛋又热乎起来。她握住赵涟清的手,掌心夹着上下搓了搓,让他冰凉的手稍微暖和了点。赵涟清道:“怎么了?哥哥不冷。” “可是已经冻伤了……” 那只原本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变得通红发肿,手背上面起了如同湿疹般红色的裂口。少年愣了愣,抬起另只手在灯光下看了看,也一样布满皴裂,陌生得像别人的手一样。 沈念还在徒劳地给他捂着、暖着,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带着心疼的目光柔软得像一碗糖稀,如此湿润而美好。赵涟清垂下头,嘴唇落在她的发顶,轻轻道:“没事的。” “哥哥,你痛不痛?” “不痛。” “骗人……” “哥哥不骗你。真的不痛,回去用药膏抹一抹,很快就好了。” “真的?” “嗯。”少年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安抚,似乎在回应她,也似乎在自言自语:“很快就会好起来。” …… 天刚破晓,东方泛出一抹冰冷的鱼肚白。 殡仪馆陆续便有车子到来,悼念仪式很快便开始了。 小小的大厅里涌来了许多人,大家都穿着黑衣服,面容肃穆,依次上前与遗体告别。有派出所的同事、小区附近水果摊、照相馆和打印店的熟人,还有老赵生前出警帮助过的陌生人,那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尽量维持着冷静走上前来,却在看到冰棺里那张沉睡的面容后,按耐不住地红起了眼眶。 他是个好人,为警二十多年,没有做过对不起这身警装的事。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是用生命为职业生涯画上一个悲壮、慷慨的句点。 这么一个好人离世,没有人会不感伤,没有人会不遗憾。 可是人生哪能都圆满呢?如月圆月缺,如潮满潮落,终究是别离多啊。所以世人才渴求像金子一样珍贵的幸福,但是黄金易得,幸福又在何处呢? 告别仪式完成后,叶阿姨搬来了一架电子琴,牵着沈念来到了琴前。老赵生前说想听沈念弹琴,可惜他没能听到,那就在最后一程,给他一个圆满吧。 沈念问叶阿姨,要弹什么?叶阿姨说前些天他们不是学了《送别》吗?就弹那首好了。 于是,略微生涩的音符在寂静的大厅中响了起来,连绵成一片哀伤的旋律。 叶阿姨轻轻开口,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离别是什么呢?沈念心想,离别就是歌中的晚风拂柳,是天涯海角,是一壶浊酒,是再也不相见。妈妈,赵叔叔,他们和自己此生的缘分已尽,今生今世再也不相见了。 那些日子,终究化为了一场虚影,永远存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从此以后,她只有哥哥了,只有赵涟清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场别离。 她希望和赵涟清,永远都不要有别离。 如果实在不行——如果实在不行的话,请让那场别离来得晚一些吧。 …… 悼念仪式结束后,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时分。 下了两天两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晚霞布满天空,瑰丽得像是回忆里的旧日。 赵涟清牵着沈念回到家中,掏出钥匙,有些生疏地打开大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屋内的一切映入眼帘。室内一片漆黑,所有的家具都安静地沉默着,充满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久久未归的两个人。 明明只离开了两三天,为何觉得这个家如此陌生呢? 两个人进了屋,关上大门,打开了客厅的灯。头顶的白炽灯闪了闪,将熟悉的房间照亮。沙发、餐厅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丝毫未变,赵涟清走到厨房,看到了丢到一旁的锅盖,几道菜还安静地躺在蒸笼里,早就凉透了。 “晚上吃什么?”他问沈念。 “我想吃鸡蛋羹。” “好,你去沙发坐一会儿,哥哥去做。” 小姑娘点点头,乖乖回到沙发上等候。赵涟清将冷掉的番茄炒蛋、糖醋排骨和烤鸭端起来,倒进了垃圾桶里,再拧开热水水龙头,就着洗洁精把几个盘子都洗干净。 一切都收拾干净后,他转身打开冰箱,打算拿几只鸡蛋。 冰箱打开的一瞬间,少年整个人愣在当场。 里面有一个四寸生日蛋糕。 是巧克力奶油蛋糕,周围堆满了雪白的奶油花,正中央用红色的果酱写着两行小字——“涟清,生日快乐”。 它是一个父亲用巧克力奶油承载着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本该在当天晚上成为一个惊喜,每一朵奶油花都精雕细琢、满怀期待。可是却在保鲜层里躲了整整三天,如今才被发现。 可惜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一股锥心的痛楚从心底传来,逐渐刺破了冰封的麻木。赵涟清看着那只冷掉的蛋糕,干涸的眼底终于流下三天来的第一滴眼泪。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豆大的泪水从脸颊滚滚落下,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这个冬夜,在这个寒冷的、暗无天日的冬夜,将少年从头到脚都淹没了。 第21章 刺猬先生她被赵涟清抱了起来,仰头正…… 寒冷的冬日终究还是过去了,过完年,到了三月份,家属 院里的杏花树开满了白白碎碎的花。 天气暖和起来,沈念终于不用早起赶校车,又可以骑自行车去上学了。 赵涟清在上早自习前便把早饭给她做好,所以小姑娘起来就能吃到热乎的饭。她吃完饭后,把碗盘都刷干净,才骑着自行车出门。 等到了小区门口,陈雅路和舒凡都在路边等她。俩人骑在车上,一只脚踩着车蹬子,一只脚踩在路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突然两三声清脆的车铃响起,俩人一扭头,便看到小姑娘穿着早春薄薄的校服,骑着一辆明黄色的小车冲了过来。陈雅路笑道:“时间还早呢,别骑这么快,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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