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盘旋向上,一阶,两阶……十一阶,转弯,继续,一阶,两阶…… 八楼,九楼…… 楼层数字早就失去了意义,琳琅并没再留意了,矿泉水剩了最后一口了,喝完的时候,李屿停下了脚步,又把无人机拿了出来。他蹲在地上调试了会儿,操纵无人机往上飞。他靠在栏杆边仰头望去。琳琅继续走楼梯。 上面是第几层,还剩下多少层才到顶楼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楼梯还在,只要还有向上的阶梯,那就继续走吧。这么干净的楼道,地上还铺着红地毯呢,地毯看上去也是干干净净的,像是什么富人的家里,这么大的房子,这么高的楼层,到了晚上,一大家子人都睡了,所有的灯都关了,只有两个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游魂在此地飘荡。 无人机飞到了琳琅的身边,她瞥了它一眼,无人机飞得低了些,就在她脸旁飞。嗡嗡嗡嗡。一刻不停地打着风。 琳琅往下投下一句:“你不上来了吗?” 没人回答。琳琅往上一看,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尽头了。没有楼梯了,只有一面灰色的墙壁对着她。她伸手一摸,这灰色不是墙纸,是水泥。 这时,李屿的声音响起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你……知道国外……有个爬电视塔比赛吗?” “是不是加拿大那个?”琳琅转动握着电筒的那只手的手腕,看椭圆的光在灰墙上绕圈。 “对……对……在楼梯间里爬电视塔,我去,亏老外想得出来,他们本来身上味道就重,夏天没有止汗剂都没脸出门……”李屿的声音响了些。 琳琅说:“我走到顶了。” “啊?那是几楼啊?” “没标。”琳琅转身,趴在栏杆边往下看,看到李屿的头顶心在漩涡状的楼梯间里时隐时现,“你现在走到几楼了啊?” “我这……我这也没写啊。”李屿又说:“不是说装修完了的吗?” 琳琅走到了走廊上去察看,原来这一层的所有房间都没有安门,都还是毛坯房,她说:“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地上倒还铺着地毯。踩下去听不到一点脚步声。她真的觉得自己像幽灵,恐怖片里那种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地徘徊流连的幽灵,她需要别人来帮她找出她变成幽灵的原因。关于她的真相。 无人机飞过来了,吵吵闹闹地靠近,琳琅避开了它,那无人机还跟着她。她有些不耐烦了,回头找到李屿,说:“干吗跟着我拍?” 李屿一味张着嘴喘气,说不上话,歇了会儿,他抓着遥控手柄,一抿嘴唇,道:“不是跟着你,是跟着光啊。” 他瞅了瞅挂在了双肩包上的小灯:“我上来了,就用这个照吧。” 琳琅走进了一间毛坯房里。 “是不是不能去屋顶啊?”李屿在走廊上说着话。 “我不知道。”琳琅回道。 “什么?” 琳琅低头看着路,房间里长了些野草,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种子,草长得挺高了,就沿着墙角长,茎叶全朝着一个方向。琳琅闭紧了嘴巴。她顺着那些野草张望的方向望过去,灰墙上挂着两块塑料布。她走过去拉开塑料布一看,原来布料罩住的是两个四方格,大概是原来要用作窗户的。格子外头是黑黢黢的山影。 “你没来过这一层?”李屿又问话了。 微微有风,琳琅站在风口往身上又喷了一遍防蚊喷雾。李屿探了个脑袋进来了,手里抓着无人机,问她:“你累了?” 琳琅没吭声,吹着风,靠在墙边往楼下看,楼下一片漆黑,电筒光照下去,一下就被黑夜吸收了,根本看不出下面到底是树林还是荒地,又或许是一片深渊。窗格外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稍不小心就有可能会掉下去。 琳琅摸着墙壁往后退了一小步。 李屿说:“原来已经两点多了。” 琳琅搭了句:“你要走了?” 李屿笑了笑:“你还不走吗?” 琳琅皱了皱眉,风比先前大了些,夜好像更深了,她不再看脚下了,一抬头,无可避免地望见了远处。 那高高的大屋曾经所在的地方。 一股焦味扑面而来。她转身走了好几步,站在屋里,什么也不说。 李屿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儿一个人在这话地方,可能不太安全,你怎么过来的啊?叫的滴滴?” 琳琅说:“男的女的都一样吧,在这种地方。” 李屿点了根烟,抬着眉毛看琳琅,朝她递烟盒。琳琅没要烟。李屿说:“刚才楼下那个保安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就是问我们来干吗的,也没怎么细问,估计他也见多了。”琳琅问他:“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李屿挪开香烟,使劲吸了吸鼻子,“草的味道?” 他指着屋里的野草:“你说植物的生命力也真是顽强啊……” 琳琅漫不经心地附和,往外走。李屿陪着笑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还是怎么样……”他舔了下嘴唇,轻声询问,“惹你不开心了?” “没有。”琳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想讨论她先前在楼下的遭遇,可李屿还在喋喋不休:“可能是一些你经常听到的话,经常遇到的事情,因为经常遇见就下意识把它合理化了,但是实际上,你发自内心的还是觉得它不合理,你不喜欢……” 他甚至一把抓住了她,说:“需要我帮你去和他说说吗?” 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使得琳琅一阵厌恶,她立即甩开了手,瞪着李屿:“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她发现他的GoPro还开着,镜头正对着她。他手里的电筒光也打在她身上,她突然咂摸出些味道来了,声音一高:“我现在是你取材的对象吗?” 李屿忙说:“不是啊,不是……” 她看着他,质问他:“为什么神婆是个年轻的女人?” 李屿懵了:“什么神婆?”他搓着胳膊讪笑,一阵乱瞟,“你……看到其他人了?你别吓我啊……” “你的故事里,为什么要强调是一个年轻的神婆?有什么寓意吗?年轻人也会迷信?这种封建糟粕的传统依旧在年轻一代中流传?迷信不分年龄,普遍存在着?年轻的女性需要男性的帮助来脱离她们的原生家庭带来的苦难?” 李屿听得一愣一愣的,琳琅说完,他不禁鼓起了掌:“你这,你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吧?这分析起来一套一套的……” 他说:“因为……我需要一条女性的故事线,我怕被女权骂这电影里怎么一个女的都没有,什么垃圾直男癌破玩意儿。” 琳琅苦笑:“有的电影里的女性角色有还不如没有。” “我保证我的神婆不露肉,不卖弄,不去添加任何男性凝视的幻想。” “可是当一个女性形象出现在电视或者电影里的时候,她本身就是某种凝视的幻想的投射吧?她是被创造出来的,被创造出来的人物本身就带着浓厚的个人幻想的色彩。” “那……我该找个女编剧?”李屿小心地看着她。 “这不是编剧的问题,”琳琅摇起了头,思考和争论都让她觉得疲惫,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她走到了走廊上,“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搞电影的,我要走了。” 李屿走到了她边上,举高双手,作投降状:“我觉得我这个时候和你说任何一句话,你都会觉得我是在抬杠,如果我沉默,你会觉得我只是不想听,不想去承认什么,但是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多聆听女性的想法,少一些一厢情愿的意荫。” 琳琅说:“我没什么想法。” “那我能问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会想一个人半夜来这里?” “我没有朋友,就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了。” “来之前你和家人说了吗?不怕他们担心吗?”李屿问道。 “你现在是在采访我吗?”琳琅站停了,指着他胸前的摄像机说。 “可以吗?”李屿笑着看她:“我挺好奇的……但是你如果不想的话,那没关系,我送你下楼吧,帮你叫辆车?” 琳琅翻了个白眼,抱起了胳膊,索性和李屿说开了:“为什么?为了保护我?因为我是独身女性,你怕我被强间,被弃尸荒郊野外?” 李屿眨了下眼睛:“你不怕吗?” “你呢?你不怕吗?” 李屿说:“还真有点怕,万一你其实是个变态女杀手,万一楼下那个人是个杀男人的变态……” 这答案出乎琳琅的意料,她一时语塞,往前走了两步,在楼梯上坐下了。她的心沉了下来,她说:“对不起,抱歉,我刚才情绪不太好。” 她问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轮到李屿意外了,他认真地看着琳琅,问她:“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好像……”李屿摇头,叹气,笑了笑,“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什么人都有。”他说,“我想多了解不同的人,我想多听听别人的故事,我想……不是一直是我想,我想跳出我的这个圈子,我要像别人一样想。” 琳琅抱住膝盖,道:“丰富阅历的意思是吗?”她问他,“你觉得我有故事?” “每个人都有故事。”李屿站在扶手边抽烟。 “那你的故事是什么?”琳琅抬手,把光打在他身上,灰墙壁上落下一巨大的人影。她拿出了手机,调出摄像模式,对着李屿拍,“导演,说出你的故事吧。” 李屿笑了,拨了下绑在腰上的帽衫的衣袖,神色凛然有寒意:“我杀过人。” 他说:“我出生,我就杀了一个叫方辰的女人一次,从此方辰不存在了,就剩下李屿妈妈,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叫sara的女人,从此sara就死了,只有高中女老师和学生不伦里的某某高中某李姓女老师活在这个世上。” 琳琅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他,问道:“你为什么想当导演?” 李屿摊手,撇嘴:“因缘际会。” 她又问:“你接触过不少演员吧?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想当演员吗?” “来钱快,名利双收,自恋,能睡粉丝。”李屿撑着下巴掰手指:“哦,还有想成为别人。” 他一抬眼睛,深深地望住镜头,轻声说:“很少有人主动说对不起。”他浅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说对不起,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一件会遭天谴的事情一样。”他打了个响指,人趴下了,对着镜头眨眼睛:“我怕遭天谴,所以我当了导演,我要一遍一遍地让我的角色道歉,我要让他们说对不起,直到所有父母都会和孩子说对不起,直到所有老师都会和学生道歉,直到所有男人都对女人说对不起,”他笑着,“直到所有影评人都和导演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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