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累啊,男女之间那些弯弯绕绕,扭曲病态,像毒液蚕食着“爱”这个字所有美好意象。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已经过了工作时间,正好可以加深印象。明微给段文赋打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段律师吗?” “哪位?” “我有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想要咨询,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那边默然片刻,语气非常公式化:“你可以向我们律所前台预约,她们会帮你安排。” 明微淡淡笑道:“不能直接找你约时间么?” 他反问:“不好意思,你是怎么拿到我手机号的?” 明微说:“你太太李小姐给我的名片。” 那头一下陷入沉默。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了解本地哪家律所可靠,李小姐说,她先生是最好的律师。” 段文赋继续静默数秒,问:“你想咨询哪方面的问题?” “离婚诉讼。” 那边淡淡道:“明天下午四点前你来律所,带上相关法律文件。” 明微浅笑:“好的,谢谢你。” 次日下午明微出门,头发吹得直直的,穿一条米白连衣裙和玛丽珍鞋,戴珍珠耳环。 李小姐说段文赋当年对她一见钟情,是看到她抱着芦苇从篮球场边走过。 于是明微先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芦苇花,放在编织包里,露出毛茸茸的蓬松的尾巴。 路上催眠自己:你是淑女,是百合,是清冷的山谷之溪…… 到写字楼,乘电梯上去,前台说段律师正在见客,然后领她到洽谈区等候。 那是一个开放的区域,几张舒适的小沙发,靠窗可看城市街景。 明微刚走过去就后悔了。 她看到一件熟悉的外套,黑色连帽冲锋衣,就搭在沙发扶手上。当然更熟悉的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他背对着,身旁坐着一位老太太,像是那次在善水宫见过的婆婆。 明微退缩,险些转头走掉。心跳很乱,从容的脚步也生出怯懦,犹豫踌躇。 前台小姐奇怪地回过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帘,走到里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谢谢。” 听见声音,邵臣转头望去。 明微感受到他的视线,攥紧手指,脸色不太自然。 大扇明亮的窗户透进阳光,猩红色的沙发上坐着洁白的女孩,背脊挺得直直的,低眉颔首,像一幅藏在阁楼的油画。阳光在她修长的手臂跳舞。 窗外是青天白云,钢铁森林。 年轻的实习律师正在与老婆婆交谈,声音细细密密传来。 明微保持着陌生人的自觉,当做不认识,冷漠无视,但忍不住地留意那边的动静,律师和老太太的话都听了进去。 原来那位婆婆的老伴患癌,儿子却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和证件,另外找了两个长相相似的老人冒充父母去办手续,将房子抵押贷款,现在卷钱消失了。 老人家就这么一处安身养老的房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找邵臣帮忙,先来律所询问。 明微如坐针毡。 已经决心忘掉的人,偏偏又出现在眼前,搅弄寂静的心潮,激起不该有的涟漪和愁绪。 正当此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走廊那头出来,到前台说了两句什么,接着来到洽谈区。 明微回过神,那人也收起打量的目光:“你好,我是段文赋。” 他在旁边的小沙发落座,眉心有浅浅的竖纹,薄唇紧抿,五官刚毅严峻。 明微勉强笑了笑。 “昨天你说准备打离婚官司,是吗?”他声音不大,但旁边应该都能听到,话音刚落,明微脸颊涨红,睁眼说瞎话这种事她以前干过,但为什么此刻竟然感到无比难堪,羞耻心被放得巨大。 段文赋见她脸色僵硬,犹豫道:“先简单阐述一下情况,当然你有什么需求也可以跟我提。” 明微喉咙滚动,绷着神经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在办公室谈?” 段文赋说:“上一位客户抽了很多烟,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在里面待一秒的。” 明微一言不发。原本她都设计好了,编造一段失败的婚姻,用同病相怜的经历接近段文赋,如果顺利,今晚就约他去一家环境优美的餐厅吃饭,喝着红酒,听钢琴曲,两个失意的男女,何愁不亲近呢? 可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好在邵臣和老太太做完咨询,起身离开。明微终于敢抬起视线,仓促地望去,只看见他清瘦的侧脸,眉目低垂,不带什么表情,也没有看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对她很失望,或者已经全然无感了。 人走后,明微失神地愣在沙发里。 段文赋并未出言催促,尽管他的时间很宝贵。 于是就这么安静地默了许久,他再度开口,语气不似刚才那么刻板,却问:“你和我太太怎么认识的?” 明微如实回答:“业务往来。” 段文赋点点头,陷入短暂的失落与恍惚,若有所思。 明微已然麻木,随口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我和我先生在一起很久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曾经非常相爱。但结婚以后被家庭琐碎消耗,失去当初的感觉。他觉得我变得无趣,可我认为婚姻不是谈恋爱,需要踏踏实实地经营,让这个家成为温柔的避风港,难道不对吗?” 她话还没说完,段文赋肯定地回应:“不是你的错。” 明微看着他。 “婚姻即是契约,两个人签字画押,承诺爱与忠诚,约束我们的动物性,当初自愿签署,难道不该坚守信约吗?经不住诱惑出轨,背叛伤害伴侣,控制不住低等的欲望,和牲口有什么差别?” 段文赋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蹙眉别开视线。 他对家庭的幻想是理想化的,虽然自己再清楚不过,《婚姻法》保证不了伴侣的爱不会消逝,也约束不了一颗想要越轨的心。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其实明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先生出轨的理由是七年之痒。” 段文赋冷笑:“低劣的借口。” 明微喉咙干燥,仿佛有一股浑浊的气息堵在胸口:“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探讨……” 不知道为什么,语言变得如此艰难,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试图给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嘴角扬起,脑中却突然亮堂堂地冒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活得像个样吗? 轰一声,震得肝胆俱裂。明微脸上的神情尤为僵硬,一股猛烈得像海啸般的羞耻感几乎将她吞没。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突然泄气,抬手抵住额头,心脏不停地颤,背心渗出绵密的冷汗。 段文赋见状不对:“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明微轻轻摇头,意识到这个荒唐的骗局再也进行不下去:“不好意思,我,我有点难受,今天就到这里吧。” 什么试探真心考验人性,她分明就是个骗子而已。 站起身,停顿片刻,她忽然又说:“你刚才提到爱与忠诚,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忽视伴侣对感情和性的需求,算不算是另一种背弃呢?” 段文赋怔怔地,眉宇微蹙。 其实明微也弄不清这辩题,疲倦地摆摆手:“我先走了。” ----
第14章 == “李小姐,这笔单子我不做了,交易终止,你另请高明吧。” “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问题。” 电话那头言语责备:“我以为你足够专业,没想到竟然打退堂鼓,没这本事为什么浪费我时间?” 明微揉捏眉心:“抱歉,预付款我会全部退还,这件事情你丈夫也不会知道。我确实不够专业,毕竟头一回遇到这种,自己出轨,却要验证伴侣忠诚的情况。对了,你究竟是想试探他的品格和道德,还是想找人引诱他犯错,以此抵消你的罪恶感……李小姐,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对吧?” —— 明微像是病了一场,每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睡眠颠倒,饮食混乱,毫无节制地放任自己消沉。 一年到头总会生一些小病,仗着年轻扛造,不甚在意,反正死不了,折腾得起。 她得过最严重的病也就是急性胃炎了。 肺癌晚期是什么样的? 明微好几次在搜索栏里敲下这四个字,手僵着,屏息盯住屏幕良久,总按不下搜索键。 两次消融术,五次化疗,三十次放疗。 她没法细想。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邵臣,你让我很难过,你知道吗? 明微给楚媛打电话,预备上山小住几天。楚道长不近人情,让她走程序预约客房。 次日出门,简单收拾了两件换洗衣物,又想把黑糖装进猫包带上山,但它蹭地跳起来,跑个没影。毛孩子不愿出门,没办法,明微找平台挑了个宠物托管师,每天按时上门给它喂粮铲屎。 “你也不肯陪我。”明微换鞋时黑糖又走了过来,躺在她面前露出肚皮,撒欢的模样,她伸手薅了好几下:“要是下雨打雷,看你自己在家怕不怕。” 黑糖被羽毛和剑麻球吸引,不理她,起身跳上猫架,自个儿玩去了。 明微乘车到竹青山,慢慢爬一个小时上去,湿汗淋淋,专注登山使心中繁复的杂念得到几分安抚。 善水宫在鸦青色的天幕下矗立。古树参天,青苔浓重,排成人字的鸟儿从白雾和群山间飞过。黑瓦森森,朱楼玉殿,好一处神仙洞府。 明微进道观,先去客房放下背包,洗了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道长们正在三清殿收拾坛场。 “今天有法事吗?”明微询问邱师兄。 “癌症病友的祈福法会,他们难得一起出行,早上斋醮完,又去了后山,听说要在民宿住一晚。” 明微喃喃地:“癌症病友……” “是啊,他们一个互助群的,家属陪着出来祈福消灾,虽然生病,但精神都还不错。越是身处低谷,越应该保存希望,乐观面对,是吧?”邱师兄轻叹:“上次他们来,还是参加群友的超度法会,诶,我记得那天你好像也在呀。” 明微垂眼看着面前数十盏摇曳的清油灯,发起呆。 邱师兄收三清铃,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肃穆之音穿透力极强,明微骤然回神,心肺俱震。 午后在客房小憩,晦暗的天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山风摇曳翠竹,大片林海沙沙晃动。 远处传来幽婉的箫声,不知出自哪位道长,明微听了会儿,心里很寂静。 她迎着灰蒙蒙的天,独自散步到宫观外。没有明确的意识,不知不觉往山上又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爬到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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