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席间,郑廷就听钟漱石谈起,孟葭要来还他的西装。 他懒散地笑一下,说,小姑娘还想你去取呢。 话里行间的意思很清明,钟先生撂开了,就是要亲自见她。 他这个时候开窗,万一孟小姐突发奇想,图个便利,把西装往车内塞过来,那才叫碰到鬼。 钟漱石不会轻易饶了他。 这是孟葭第一次走进这座园子。 茂林篁竹,楼前曲桥三座,以一扇月洞门隔开,水击如鸣珮,六角攒尖的亭台连绵,各有精巧,像从绿荫之中凭空浮出的一般。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袋,一步三回头,总要看看大门关没关,生怕走错了,会被人锁在这里。 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孟葭紧走一阵,才见着一个手持长竿网,动作熟练而迅速,打捞湖面上枯叶的阿姨。 她不敢大声说话,走到近前,先冲人笑一下,“我跟您打听个事,钟先生是住这吧?” 孟葭来北京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是,他们对话基本不说你,都用您字。 但阿姨说不知道,她也是第一天来。 直到后来,孟葭住进这里,她才了解到,在钟先生身边做事的人,都不固定。 甚至打扫园子的清洁员,和后厨的掌勺师傅,以及给室内家具做清洁的佣人,他们互相不认识。 他是个对私密性极为注重的人。 这些人完全搞不清,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也无人敢问。 孟葭没办法,不好把衣服塞给一个陌生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别再出什么岔子,只能自己去找。 她转过一条悄怆幽邃的回廊,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凸显眼前,四面镂雕的落地大窗,楼背靠山,三处环水,一座廊桥与水面齐平,像卧在莲池上,别有洞天三十六。 她小心蹚过去,总疑心被风涌上来的池水,会打湿她的鞋子。 大门紧闭,孟葭不敢贸然进去,但隔着明净的落地窗,她看见一身白衫的钟漱石,安然睡在里面,色如琅玕。 孟葭敲了两下,没人应,隔着一道窄细的门缝,她又轻唤几声,“钟先生。” 钟漱石最终被她吵醒。 他忍着胃疼,皱了皱眉,方才喝了太多种类的酒,白的红的都有,远没到醉的程度,但就是晕。 许是陈酿后劲大,躺了好一阵子,头反而更痛了。 钟漱石伸手往矮几上摸,碰到一个长物体时,也没看来的是谁,只胡乱摁了下,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 孟葭抬腿进去。 没几步,她的一双腿,就陷在柔软馨香的织花地毯上,孟葭环视一圈,细看了阵,上面绣的是整幅的桃源图。 她瞠目,这么精细的活计,要耗费几多人力? 室内的冷调香氛,混合着地毯洗涤剂的清香,让孟葭有一种,置身雨季青翠丛林的错觉。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钟漱石说了句,“水。” 孟葭没听清,她低下头,耳朵凑近了他,“什么?” 她才注意到,他白净的玉色面容上,已有醉态。 钟漱石喃喃复述了遍,“我要喝水。” 他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清冽醇厚的泉酒香,轻拂起孟葭乌黑细长的鬓发时,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敏感或迟钝的神经,都在一瞬间绷得很紧。 “好,你等我一下。” 孟葭拔腿就跑了。 像运动会上,做好蹲踞式起跑动作的参赛选手,钟漱石的这句话,仿佛裁判员手里的令枪,枪响了,她一刻都不敢停留。 生怕多耽误一秒,就要输掉什么。 可她又能输掉什么呢?除了她自己,她这个人,她这颗心之外,孟葭本就什么都没有。 她高中时,偷喝过外婆酿的青橘酒,醉后喝一点冰水,虽然于解酒无益,但更舒服。 孟葭满屋子转个遍,才探到冰箱的位置,取出仅剩的,最后一瓶矿泉水。 她拿个玻璃杯倒出来,两只手仔细捧着,一路小跑回去。 孟葭驻足软塌边,钟漱石的头部垫得够高,不需她来扶。 她只是拍他肩,“钟先生,水来了。” 钟漱石侧一下身体,脑中一片混沌,使劲浑身的力气,也只能打开一星眼眸。 他一再地睁着,眼前模糊出一个楚腰风鬓的柔顺少女,蘸满春光秋水的白皮肤,横波目里盛着朝夕气象,娟秀得可堪入画。 孟葭半跪半蹲着,她看起来有些担心,端着杯水,半点照顾人的经验都没有,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形,不知怎生是好,只管脸色着急地凝望他。 眼眸开合间,他望见的,只是一副,将此深心奉尘刹的愁容。 都说酒后无德,但那时钟漱石想的是什么?他想,就是深具君子之德的人,此情此景,也免不了凡心大动。 这一幕来得太仓促。 仓促到沉醉在那一刻里的钟先生,都没有余力去思量,他缜密周全的人生,是不是能容得下这样一次,鲁莽而激越的心跳? 他茫然伸手,要去够孟葭手里那杯水,但大脑在酒精的支配下,已无法掌控肢体。 钟漱石几次都没能拢住杯身。 孟葭见状,大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摁下他的手,“你张嘴就好。” 说完,她将杯沿轻抵上他的唇。 钟漱石略抬一点肩膀,朦朦胧胧的,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孟葭放了心,一手扶着的丝绒软榻,握杯的另一只手调转,将水杯放在了矮几上。 就在她回头的同时,按在榻边的细白手腕被猛地捉住,紧紧收牢,孟葭挣扎一下,“钟先生!?” 但钟漱石已经疲惫地阖上眼。他食指放在唇上,嘘了声。 她高声惊诧起来,“我是来送衣服,请你放手。” 孟葭连续好几次发力,挣得纤细的脖子都涨成绀色,停下来时,大口喘粗气。 但他们力量悬殊,她不是他的对手。孟葭在心里啐了句有毛病,早知道就不管他死活,渴死这个烧酒佬好了。 她又连喊几句钟先生。 酒后的钟漱石,一身燥郁无处可排解,耳边听着她绵柔的叫嚷,胸口更似笼了个火盆,烧得他的血肉滋啦作响。 他再一次收紧力道,沉沉开口,“你想走,就等我睡着,安静一点。” 孟葭挣不动了,她挫败地屈膝坐在地毯上,冷笑道,“我以为您是规矩人。” 钟漱石勾唇一笑,“等规矩人醒了,就给你赔不是。” 满室甘醇的甜香里,飘来丝丝凉沁,燎烧后,层次分明的气味经久不散。 孟葭闭目轻嗅,她在香料一事上不入道,但也隐约闻出来,这应该就外婆跟她讲过的,一片万金的白奇楠。 她还记得,当时外婆捧着本《香经》说,“要是家里还没落败,这些小玩意由得你作弄,现在就听一听吧,权当闻过了。” 夏日午后,易生懒倦,叠腿坐久了,鼻间俱是这一味安神香,钟漱石攥着她搭在小腹上的手,随着他悠长的呼吸而起伏,孟葭也打了个哈欠,困劲一点点的上头。 她趴在长榻边,尽量不挨到钟漱石的身体,只占一小部分位置。 孟葭头如捣蒜般,第三次点下来时,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幅度,伏在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 钟漱石醒来时,手里仍紧抓她嫩白的细腕,指腹无意识的,在她手背摩挲两下,满手握不住的腻滑。 还未及日暮,但窗外天已经暗沉下来,几株挺直的罗汉松被风刮得倒歪,跟前就有一场暴雨要下,难怪室内这么热躁。 他低头,孟葭枕在她的手臂上,睡得正酣甜,长发几乎遮去大半面容,浓密的睫毛安静覆在眼睑上,看起来更乖了。 因为穿了条高领压褶裙,修长脖颈间,柔白的肌肤被闷得粉红。 钟漱石咽动一下喉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为她拨开这绺头发。却又在快碰到她发梢时,因太过急剧的脉搏,生生顿住。 他触电似的缩回来,松开她的手腕,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 钟漱石才迈了两步台阶,往下看去时,注意到她歪扭的睡姿,又回身,将她抱到了榻上。 他滚烫的手心掌住她的腰窝,贴上她单薄的脊背,弯下腰时,薄唇几乎快要蹭上她脸颊,一刹那,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 钟漱石胡乱放下她,眉间成川,后撤两步,脚步踉跄着,扶稳栏杆上了楼。 【📢作者有话说】 1、将此深心奉尘刹——出自佛家经典《楞严经三阿难赞佛偈卷》中的一句。 2、别有洞天三十六——出自唐代章碣《对月》。 让大家久等,本章随机66个红包,感恩、鞠躬。
第9章 09 ◎没多大区别◎ 09 孟葭是被一道雷声惊醒的,紧接着,雨落下来。 初时淅淅沥沥,幼蚕食桑般的碎末动静,后来滂沱砸在石阶上,房檐下响起大片的噼啪声,惊煞一场荼蘼。 她猛地睁眼,懊恼自己心里没成算,就这样不设防的,在钟先生家睡着了。目光所及,皆是如瀑雨帘,与墙面等高的落地窗前,驻立一道清瘦而笔直的身影。 钟漱石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轻衔杯身。他在喝茶,一身休闲的白色家居服,看起来逍遥又悠闲,欣赏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连背影都不由分说的,透着股矜贵和疏离。 孟葭此时看到的他,和刚才那个醉酒后耍无赖的钟先生,已不是同一人。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双手撑着长榻坐起来,理顺肩上的头发,弯腰穿好鞋,低下头系上鞋带,平静开口,“钟先生。” 钟漱石回头,轻描淡写一句,“醒了?” 已经过去的事,孟葭不想再追究,也没指望他醒了酒,真能自降身份,郑重给她道这个歉。 她点点头,“嗯,您的衣服,我送来了。” 孟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只祈祷,越快结束这场诡异的对阵越好。 钟漱石淡瞥一眼桌上的袋子。他说,“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不客气。” 孟葭垂下眼眸,心道,这都是她贪凉快的报应。 她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目前雨势骇人,第一反应仍然是要离开。 孟葭瞅了眼她包里,只有一把弱不禁风的小阳伞,就算撑出去,下场也只能是被摁在雨地里摩擦。 几秒后,她壮起胆子问的是,“钟先生,我能买您一把伞吗?” 买他一把伞? 不说借,是怕再劳动自己来还。 也不说给,更不提自己要司机送,归根结底,不想欠他任何人情,哪怕小到一把雨伞。 钟漱石无声勾了下唇,他回眸注视她,小姑娘眼神清亮,但面对他时,那份拒绝和抵触的情绪,不要太明显。 她才真叫外表柔弱,内藏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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