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花白稀少,厚重的眼袋拖着下眼皮,上眼皮也跟着无力地向下坠着,双眼的轮廓挤成三角形。他看见华兰的时候挣扎着坐起来,左手摁在床板上,几条青筋一瞬凸起。 像不合时宜的小丘在贫瘠的平原上凸起。 曾外祖的眼神朦朦胧胧,大舅告诉他,这是晓静的女儿。 他缓缓开口,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句“晓静”。 二舅立马纠正他,是晓静的女儿,兰兰。 “兰兰,兰兰……”他喃喃几声,迟钝地回忆着,才把华兰想起来,“……华兰啊!” “哎!”华兰局促不安地答应着,笑道“阿太”。 “今年提前招上了川中呢!”大舅高兴道。 “啊?”曾外祖没有听懂。 “我说,兰兰,今年,”大舅照顾着曾外祖的耳背,一字一句用土话说道,“考上,川中!” “川中!”二舅强调。 “噢!好!”曾外祖眼里亮一亮,带着苍老的笑意,终于听懂了。他枯瘦的手拉住了华兰,“川中好!” “兰兰,有出息……”他看着华兰的小脸,慢慢停下来,“就是,命苦……阿太给你个大红包啊……” 华兰的手微微一僵。 大舅和二舅立刻听出不对劲来,上前搀扶试图起床的曾外祖,让他好生歇着,说自己来拿。 “兰兰到外头去啊,到外头去。二舅妈让你去厨房看看,去厨房看看。”二舅脸上讪讪笑了笑,结巴着扯了个很蹩脚的理由。 华兰惨笑着,说阿太您好好休息,三两步退了出去。 她当然不去厨房看着了,于是窝在沙发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刷朋友圈,面前的电视里是小表妹点播的动画片。 小表妹兴奋地在沙发上上蹿下跳,华兰将身体缩成一团,努力不成为她的落地目标。 但她还是想着,好吵。 突然,餐桌那边大舅妈“暖哟”了一声,接着皱眉埋怨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机的陈景诚:“你懂不懂事?” “怎么了?”陈景诚不耐烦地抬起头。 大舅妈上前一步走到陈景诚跟前,几乎咬牙切齿道: “你看看你这碗筷是怎么摆的!” 声音很小,近乎切切,但华兰还是听到了,听的一清二楚。她从沙发上探出头,注视着争执的两人。 陈景诚愣了愣,站起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无辜道:“我觉得挺整齐的啊。”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陈景诚?”大舅妈做了个口型,“你看看几副?” “十二副啊。”陈景诚还没回过味来,“姑姑还没回来,不就十二个人吗?” 大舅妈彻底对自己的儿子无语了。 “你姑父不用吃饭了?” 陈景诚大梦初醒,这才想起来,陈家是给小姑父留筷子的。 是给华兰的父亲留筷子的。 他去年去了北方同学家过年,今年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这是华兰的父亲死的,第五个年头了。 “放在那儿吧,正对着电视机旁边的位置,我要坐在那里吃饭,可以看电视。”她静静地开口,把陈景诚和大舅妈吓了一跳。 小学五年级以来,她每年的年夜饭都坐在一个空空的位置旁边,看着无聊的春晚,忍受着有意或者无意的冒犯。 比如小表弟小表妹不懂事的时候,一直在问那个多出来的位置是给谁的。然后被二舅妈狠狠地打一下,做出噤声的手势。小表妹哭闹,说妈妈坏,要姐姐要姐姐。 华兰还得忍住脾气去哄她。 比如一次二舅喝得太多了,硬要给他这已经过世的妹夫满上,满嘴胡话说什么天寒地冻山高水远,妹夫当初就不该做这份工作。他喝红了眼睛,让华兰代父敬酒。 二舅妈见风头不对,把她男人拉走。剩下的大人尴尬地对华兰笑说,你别跟你二舅舅计较,他喝多了没有脑子的。 这一回,陈景诚连给她父亲摆碗筷这件事都忘了。 “兰兰啊,兰兰,舅妈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大舅妈紧张地搓了搓说,“你别跟你景诚哥哥计较,他没有脑子的。” 末了,还补了一句:“他没有那个意思啊,舅妈给你教育他。” 我怎么和他计较?他没有哪个意思?怎么大家都没有脑子?华兰心里翻涌,是啊,她是最懂事的,她不会大哭大闹,不会歇斯底里,她只会淡淡地说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所以这一次,也是这样。华兰看舅妈的神情一下放松许多,勉强笑了一下,缩回了沙发。 父亲死后,妈妈为了给她更好的条件,工作更忙了。华兰按部就班地学习,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和任何人起争执,惹来任何麻烦。 家里的亲戚都觉得她最明理懂事,在父亲死后一下子长大了。 华兰姐姐的事例,在七大姨八大姑家流传,用来教育小辈。他们用同情地口吻向小孩子阐述华兰姐姐的身世,再教育他们像她一样听话懂事。 “别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的,兰兰姐姐都这么大度。” 亲戚们可以把任何品质往她身上安,比如大度、坚强、文静、聪明、识大体,只要加上她死了父亲的前提。 但是,那些小孩确实可以自私、自利、幼稚、吵闹、脆弱,因为他们没有失去自己的父亲。华兰想。 很久以后的华兰依然觉得,中国家长总是喜欢让孩子长成苦大仇深以后才能有的样子。 陈家这些人,说到底并不坏——只是没有顾着她的感受罢了。 她确实不计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什么都不计较了。 就像妈妈在晚上六点才回到家,她还是能神色如常地对她说:“妈妈辛苦了,快坐下来一起吃年夜饭吧。” “大家新年快乐。”
第9章 人间四月 ◎“花哥,成年了,就是可以选择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 年夜饭、走亲戚,华兰本来可以跟往年一样,糊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亲戚们的车轱辘话一年年都这样滚,但是今年华兰就是特别烦躁。 不想再教亲戚家的小孩,不想再回答那些关于川中的白痴问题,不想和那些搞不清楚竞赛和高考差别的长辈说话。 她忽然分外想回去上学,即使不能睡懒觉,不能带手机,得遵循好多傻×规定。 但她就是想返校,想坐在教室里写题。 清净,没人来烦她。 妈妈又不知在和哪家亲戚闲聊,华兰乖顺地刷着手机。 突然,微信上来了条消息,问她试卷写多少了。 是苏展。 华兰回,没多少。 年三十以后都在串这些无聊的亲戚。 小学的时候,华兰还没有自己的手机,偶尔用电脑上上Q-Q,后来初中有了自己的手机,才有了微信账号,不过也就是偶尔玩玩。 苏展就不一样了,从小上网冲浪,三年级的时候就纵横空间和贴吧,十分超前。 所以在13年微信火爆的时候成了第一批原住民。 寒假前,苏展在川中门口,死乞白赖地把华兰微信好友加上了。 加的时候他还感慨,小学的缘分还算没断。 华兰给他一个白眼。 苏展回复,哈哈,我也。都在干什么呢最近? 华兰:走亲戚。 苏展:我想也是。 一阵沉默。 “对方正在输入”输入了好久。 华兰换了个别的界面,那边又发过来:你不高兴吗? 说不高兴,其实也没有,只是烦,烦也烦了好几年了,也就这样。但是华兰更奇怪的是,苏展是怎么看出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华兰回。 苏展:不知道,就是感觉你好像兴致不高。 华兰想了想,没有提过年的事情,就说:陈彬让我过完年回去当班长。 苏展回了一个“大哥以后罩着我的表情”,说,马上去你们班上课。 华兰扣了个问号。 苏展说,感觉你能把你们班管的很好,应该会蛮开心的。 华兰想了想,最后还是发了一个“谢谢”的表情。 唉,那个试卷我也没写多少。在家里写不下去,效率太低。苏展又说。 华兰看了一眼面前的东拉西扯的亲戚阿姨,和围着她转圈圈的小孩,叹了一口气。 确实,在家里写不下去。她这样回复。 即使她知道,苏展所说的“在家里写不下去”和她说的,应该完全是两个情况。 苏少爷大抵是觉得享福太多会折寿,她是在历劫。 苏展立刻秒回:要不回学校去? 华兰疑惑:可以回去吗? 苏展:高三放了三十、初一、初二、初三四天就回来了,学校里有人,食堂和宿舍都开着,为什么不能回? 华兰看了看妈妈,迟疑了一下。 苏展又发来消息:我们有同学去问老师了,说可以回来,而且程敏鼓励回来自习,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打算回去。 甲班也太能推了。华兰想。 也是,他们班上竞赛课的人多,除了那四十一张试卷,还有额外的练习要写。 她立马跟妈妈说,我要回去自习。 亲戚阿姨投来诧异的目光,说“哎呀兰兰,在家里多玩几天嘛”,转头对着妈妈说,“你家兰兰真努力啊。” 自习的生活,是华兰最喜欢的那种生活。简单、节奏自如、无人打扰,什么都不用管,只用写试卷就可以了。 生活在试卷里,一写就被写掉好几天。 华兰观察起人少的川中,还是很好看的。环山抱水的地方,总有人神秘兮兮地说,当初肯定花了很多钱选好了风水。 有时候会和苏展在走廊遇到,扯两句有的没的。试卷她想写就写,学不下去了在后山上找个地方坐坐。后山背后就是高架和国道,望下去视野很开阔。 饱受学习压力的川中学子曾经规划过翻越后山的逃学路线。这个路线一届一届传下来,在每一届学生的想法里被不断优化,大家都把它当成了支撑自己再学一会儿的精神支柱—— 他妈的,再学不起来老子就翻后山了。 但从来没听说有人真的这么施行过。华兰在后山闲坐的时候偷偷观察过,可行——顺着小路往山上跑,翻过年久失修的栅栏,有一百种方式能逃学——但是她一点儿都不想逃。 时间在这种舒服的节奏里一溜烟地逃走,很快三个年级全部返校。川中又恢复了那种有规则的吵闹。华兰这个临时班长走马上任,一开始还有点儿局促不安,但是乙班同学竟然都很配合,让她心里的包袱卸下来不少。 她所做的工作,其实也很简单。 自习开始前清点人数,上自习课坐在讲台上写作业,如果有同学讨论题目太大声了就提醒他们小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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