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浅浅答了句:“应该是不戴眼镜的。” 姜迎灯说:“你就瞎猜。” 梁净词但笑不语。 也不知道是谁在戳穿谁。 “你找好了没有?”姜迎灯说,“给我催眠。” 他找了篇散文,叫做《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种……” 在这朗月清风的夜里,梁净词照着手机念书,沉缓的读书声浮在她的耳畔。 姜迎灯倒在枕上,她没有闭眼,看着阳台外面浸没卧室的湖蓝天色,也偷瞄他低敛的双目,月白色的脖颈。 “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 她好像是在他的读书声里沉睡过。 也许一次,也许两次。那时他用德语在她耳边读黑塞的诗歌。 怪梁净词的声音有种特殊磁性,像波澜不惊的深水,她是漂在这水面的小舟,微微荡漾,被推进意识的深处,极易入眠。 她其实不太想在他身边睡着,但这声线有魔力。 令人觉得舒适、坦荡,平心静气,缓和了很多的不安。 的的确确,他很会哄小朋友。 用的确也是很纯粹的哄小孩的方式,一点没有变味。 “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姜迎灯又隐约记得,梁净词曾经说过,他学了那么多的语言,最后发现,最动人的还是中文。 他轻落下的每一个字音伴她入梦。 薄薄眼皮上浮现一层微凉的雪色。 姜迎灯躺在那摇荡的扁舟上,听见他问了句:“会不会太薄?” 她抬起眼。 梁净词已然起身,稍稍折腰,将坠在床角的被角替她掖好。 他说:“我的被子都不太厚,你今后要是常来,我得给你备一床。” 姜迎灯听得迷迷糊糊:“我为什么会常来啊?” 他轻笑:“只是说一说,来不来当然看你。” 见她真有那么几分入睡征兆,梁净词不再多言:“睡吧,晚安。” 姜迎灯倏地睁眼:“梁净词。” 他轻俯身,看她骤然撑开的眼,笑说:“喝两口汤,就开始没大没小了?” 她抬手,怕人转身要走的样子,忙揪了一下他的衣襟,含糊地说道:“我真的在找男朋友。” 他很平静:“然后呢。” 她说:“我是想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 他问:“找个人成全你?” “……” 梁净词站直了身,把姜迎灯梗着的胳膊塞回被窝,他徐徐说:“会找到的,不急。” 许久,姜迎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目送他出门,梁净词替她关了灯,黑夜里,她觉得身体很酸,声音也很酸。 一夜无梦。 第二天,姜迎灯是被门铃声惊醒的,那时应该还很早,阳光才透了个边。来人把铃按得急促,听这着急劲儿,她以为梁净词不在,下床要去开门。 靠近卧室门的一刻,她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开口的是一个女人,声线轻细又温柔,在和他打招呼,可能还领了个孩子,男孩吵闹,声音大得压过女人,在一高一低交错杂乱的声音里,姜迎灯听见梁净词沉声说了句;“有女孩儿在。” 这几个字,应该是在婉拒什么。 女人又说:“安安给你买了礼物。” 男孩说:“哥哥,这是给你买的。太阳花的种子。” 梁净词的声音仍旧很淡很沉:“放门口吧,多谢。” 女人问:“既然今天不方便,那改天一起吃个饭?” “随意。” 他连表现反感都无比灵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随意搪塞,用体面拉开距离。 随着门被阖上。 姜迎灯走出去,她第一时间看向放在玄关的花的种子。 又看一眼还穿着睡衣的梁净词,问:“你有弟弟呀?” 梁净词才注意到身后人,回眸望她,说:“我爸爸的情人的孩子。” “……”姜迎灯猝不及防愣在那里。 他轻哂一声:“算弟弟吗?” 她窘迫摇头:“我不知道。” 梁净词望着姜迎灯,笑深了些:“早。” “……嗯,早。” - 元旦过完,到考试周。 再接下来,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寒假了。 姜迎灯在读书这件事上还算用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聪明的头脑,纯属是苦读派,因此平日学习比常人更为用功,从不拖拉,于是室友们挑灯夜战时,她还能有空闲时间可以补眠。 不过姜迎灯很看重考试的成绩,求的不只是过关,成绩会影响到绩点,而从周暮辞口中得知,绩点又会影响许多。 比如转专业的资格,比如出国交换的学费、比如保研等等。 又或许如他所说,将来在某些不知道的地方就起了作用。 姜迎灯行事谨慎,也比谁都懂得未雨绸缪。 考完试,第二天就在去jsg机场的车上看到了成绩。 整体分数看起来差强人意。只不过东方文学这门课给分过低,导致她的名次直接掉了两个,专业第五。 姜迎灯头疼地拧拧眉心。 不容乐观。 而后她接到裴纹的电话,问她到了哪里。 姜迎灯说:“准备登机了。” 辗转一天,终于回到江都。 姜迎灯吃上裴纹做的饭菜,旁边小宝又长高不少,兴致勃勃问她上大学好不好玩,姜迎灯笑着,一五一十地答。 窗外落雨,淅淅沥沥。姜迎灯从百叶窗的罅隙间看被淋透的芭蕉,笑容变涩了一些。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新闻,等小宝谈天说地聊倦了,迎灯转而看向婶婶,问严肃的事:“我有点想转专业,转到新传,你觉得好不好。” 裴纹说:“转专业干嘛?课太多,学得吃力?” “不是,”姜迎灯摇头,“我也是在犹豫,我觉得新传会不会更适合我一些。我担心的是,我爸爸这个情况会影响到我做老师的政审,如果不当老师,也考不了编制,中文这个专业前景并不太好。” 裴纹说:“可以去私立学校,查得应该没那么严。” 姜迎灯说:“万一不行呢,我还是不想铤而走险。” 裴纹想了想:“那去新传学什么?当记者?” 姜迎灯:“现在新媒体,互联网,这些行业还是挺赚钱的,我想试一试,不过……”想到成绩,她又沮丧地塌下肩膀说,“绩点也不是很高,估计也难转。” 裴纹说:“迎迎,你别总是背负着这些想法去读书,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你这么优秀,总有好的去处。” 姜迎灯听得哽咽一瞬,她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裴纹握住她的手。 小宝伏在沙发上,呆呆看她们。 “对了,前两天朱琪来了,”裴纹又说,“她去南大老家属区取点东西,来找我拿钥匙。” 姜迎灯知道学校的房子一直是裴纹在负责保管,姜家人从那边搬出去后,这些年一直是向外出租的。她浅浅应一声:“嗯。” 裴纹问:“她嫁了个台湾人?” “对,说出国定居,也没有说哪里。” “新加坡吧,我听说是。”裴纹说着,又感慨,“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了。” 姜迎灯端着一杯红豆粥,漫不经心用勺子舀着。 过年走亲戚,姜迎灯跟着裴纹,给小宝扎上她挑的大红色围巾。 裴纹看着镜子里的小宝:“你姐俩还挺像,迎灯小时候也长这样。这头发,这围巾,审美都一样。” 姜迎灯笑说:“她比我活泼多了。” 小宝昂首看她:“对,我们老师成天说我小动作多,我跟男同桌讲几句话,他都说我有早恋倾向。还请家长,简直可怕!” 裴纹插嘴道:“还说呢,你跟你那个男同桌眉来眼去的事,你跟我解释清楚没。” “什么眉来眼去啊!根本没有,”小宝抓着帽子的球球嘀咕,“他又不喜欢我。” 有许多的少女心事会在字里行间彰显。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姜迎灯看穿了很多。 她看破不说破地笑了下,对上小宝沮丧又负气的眉眼。 姜家的亲戚不少,裴家的那边也去。姜迎灯还能零零碎碎收些压岁钱,她已经到了可以自己推脱的年纪,最终还是以红包被生硬地揣进兜里收场。 回去路上,小宝抓着姜迎灯,讲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姐姐,你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上课会不会偷偷看他。” “喜欢的人?”姜迎灯淡淡笑着,“有啊,可惜不是一个班级,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话也说不上。” 甚至会觉得真的在两个世界,会担心再也见不到了。 那生动多情的眉眼,在她这里全然凝练成挂在心头的一点相思。 小宝天真地接话:“那跑操的时候也可以偷看啊。” 姜迎灯不答话,戳她脸:“你别太早熟。” “我前两天才在书上看到,有个作家说,十三四岁的时候爱上的人才是真正的爱,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我觉得简直浪漫死了。” 姜迎灯想了想:“少看些歪门邪道的书。” “可恶,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小朋友龇牙叫嚣着,跑到前面去。一副懒得跟你们这种无趣大人谈浪漫的姿态。 走了三四天亲戚,姜迎灯口袋鼓鼓,她在家中跟小宝一起点钱,烦恼都被这点雀跃冲淡。 闲下来时,姜迎灯坐在朗日下,刷了会儿朋友圈。 是看到顾影的朋友圈内容时,她赫然怔住。 她发了一则视频,场景是在ktv,或者什么会所,姜迎灯分辨不出,只觉得清一色的灯红酒绿。 梁净词就静静坐在那声色光影之中,手里擎着一只酒杯,笑意很慵懒、姿态还算自持。视频不长,镜头还扫到了别人,但短短十几秒,不难让人看出,那个人就是故事的主角。 什么样的故事呢?说不清。 姜迎灯想起,那天他没唱上她点的歌,于是客套地说句改天,想来也未必是客套,这不是,还真的得礼节性地还回去。 衣香鬓影间的梁净词也不无高贵自矜的气势,没有与人落入这声色泥沼的趋势。 那个圈子里的公子哥,谈些风花雪月,也大都是附庸风雅。 梁净词不一样,他是真风雅。即便神色总也懒懒淡淡,但不论何时、气质里向来带有一点不流俗的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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