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箩一脸无辜,拿着金丝线在手里玩,眼溜转,转在谢必安胸口上,讪讪道:“阿箩记不得了,原来阿箩小时候这么横……还给七爷胸口一个大巴巴。” 五雷掌打下来,胸口非常热,如经炮烙之行,阿箩摸住空荡荡的胸口,心想当初七爷一定也疼,想到此连忙深深打了一躬,又觉谢必安又好了几分。 不仅横还凶,谢必安对五雷掌心有余悸,不想再说这些事情,指着阿箩手上的金丝线,说:“七爷用面子给你拿来了金丝线,一寸如千金,莫浪费了。” “所以七爷留下阿箩,又是为何?”谢必安想岔开话题,阿箩却是不许的,把话往往事上引。 留下阿箩,不过是想让她等一个好轮回,前生的命数他不能改变,下一生的命数他能耍些计谋改变一番,只没想阿箩的轮回这么难等。 走阴间站的时候等到了一个,呵,却还是公主,是那个亡她家国的敌国公主。接着等,等了足足快一百年才等到一个。谢必安嘴硬,不愿意说这些,只说:“谁说七爷留下你,是你自己犯了错,被阎王爷罚了。” “不说罢了,等阿箩投胎那一日,阿箩就去问阎王。”阿箩撇撇嘴,表示不相信,卷怀金丝线,一溜烟似的飘回屋子。 阿箩飘成一个倒写的“之”字,谢必安想笑又笑不出,别过头看看归原地的柳树,轻声说:“等投了胎,一凡一阴,就再无瓜葛不能有音信了。” 谢必安说的很小声,千里耳也难以捕捉清楚,阿箩一个字没听到,她说完这话才想起七爷说给她开了后门,投胎不需多此一举见阎王,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耍了,不明不白留下来一百年,又不明不白去投胎,合得她就是一颗球,由七爷高兴,两边来回踢。 “缝你个球球衣裳。”阿箩看看怀里的金丝线,往桌上一扔,骨嘟着嘴往镜前一坐,盯着自己姣好的脸庞子,又含糊一句“七爷其实还是很好的”,然后乒乒乓乓翻出针具,慢舒玉腕穿针引线,开始借灯缝衣,缝一件外白里红,金丝线滚口的长衫。 阿箩的针线活是在阴间里学来的,起初呢是因为没有银子可用,只能去酆都城针线铺做些活挣点钱混碗饭吃。勤勤恳恳跟执针鬼学了一段时日,不想天赋在此,这手好似天生就会穿针引线,虽不能将龙绣活,但阿箩还是非常自负,到后来凡间有人给她烧了许多银子,她就鲜少拿起针线。 反反复复使了心劲缝制衣裳,油灯照着脸,阿箩脸上出了点汗,忽然手指一顿,家国都亡了,前朝百姓也不会惦念她这位亡国公主,再想起鬼差说的话,阿箩心里流入一股暖流,片言只语难解释的暖流,她心想:七爷是怕她变成厉鬼呢还是觉得她无银可怜,所以吩咐人给她烧钱…… 也许两者都有吧。 “唉。”阿箩叹一声,脖子上的头突然“砰”的一下掉到膝盖上。 低太久了,所以脑袋又掉了。 没了脑袋身子不由自己控制,两只手还在哪儿拿着针穿来穿去,就是没打算提起膝上的脑袋归位,阿箩切齿想等脑袋归位,一定要对镜缝颈,让脑袋再也掉不下来。 但当务之急是让脑袋回去,阿箩没办法,拖着长长的尾腔,喊:“七爷在吗……阿箩的脑袋掉了……” 喊一次,隔房无人应,复喊:“七爷,脑袋掉了。” 然而还是无人,阿箩很累,懒懒的,缩减言语: “爷,掉了。” “掉了。” 换着样式叫了几声都没有人搭理,阿箩改喊为唱: 你看那阴间,哎呀,飘着一只无头鬼,可怜兮兮受犬吠,七爷在凡间,还未回,沙簌沙簌,不知那无头鬼,哎呀,不知所为。 你看那镜前,哎呀,坐着一只无头鬼,穿针引线不知累,七爷在隔房,酣酣睡,呼噜呼噜,不知那无头鬼,哎呀,不知所为。 阿箩音吐明畅地唱,隔房的谢必安不耐烦回道:“闭嘴,小滑头……小滑头鬼。” 接下来的时日阿箩一直待屋不出,日夜缝衣不知时辰,等一件衣裳缝好,已过了半年。 离阿箩投胎的佳辰还剩下一个月,谢必安半喜半哀,脚步不定,偶尔一天都呆在府里,却不说一语,偶尔三四日不归,归来身上满是泥尘,脱下来就让阿箩洗。 阿箩不情愿,抱着那团混着泥土的衣裳,说:“要一个公主给你洗衣服,七爷好大胆啊。” 谢必安瞧不出她眼里的伤心,便也做打趣:“是亡国公主,村村势势的亡国公主。” “那也是公主啊。”阿箩不满,“当初七爷见阿箩,还得叫一声三公主呢。” 要说叫她三公主的次数应当不盈十指吧,就算嘴上叫三公主,心里也是叫小滑头,当初叫小滑头也没叫错,生时是小滑头,死后成小滑头鬼,尤其是死之后,八下里都圆滑得很。 “也是,洗一件衣服也能洗破,七爷还是自己洗吧。” 谢必安劈手要夺回自己的衣服,阿箩这时候风风势势,却是抱着不放了,嘿嘿傻笑:“七爷您开不起玩笑,阿箩帮你洗就是了。” 谢必安想起那些破洞的衣服,脑袋里呻吟着疼,他挥一挥手中的哭丧棒,说:“不必了,七爷没多少衣服让你祸害了。” 阿箩充耳不闻,抱着衣服转过身,谢必安看不清她转过身以后的动作,就看她在哪儿抖啊抖,和抽筋一样,再转过来时,不见了方才的旧衣,她手上拿的是一件簇新的衣裳,说:“七爷的新衣,阿箩做好了。” 谢必安看着与自己齐平眉间飘的阿箩往上面飘了一些,手上的新衣“哗”的一下抖开来,衣服用的是上等的料子,如白帘垂下,挽袖用金丝线细细绣着团鹤,左右肩绣日月。 团鹤与日月,寓意极好。 阿箩卖俏,高兴地展示自己的衣裳,展示完摸摸鼻头,虚心地说:“其实阿箩真的忘了七爷生辰是何时,想记也记不得了,阿箩心里藏不住事,手里腋不住东西,便就提前送给七爷,当作暖寿,多承七爷这百年来的照顾啦。”
第19章 【去投胎】投胎转世 阿箩说起这话时曲体神情之状,昭然写着四个大字——十分抱歉。 谢必安接过穿上,衣服不长不短,不紧不窄,可身舒适,再看绣纹磊落,诶,看来确实是巧夺天孙。 阿箩对自己做出来的衣服很满意,眼睛一眨一眨,眨出一抹傲色。谢必安穿着自己做的白衫儿当真是好看,长躯阔背,一束腰带又显蜂腰,浑身素白,嘴上的那一点红,好似在团团茶花阴影蓦然发现远处有块红玉,添潇洒增飘逸,那关锁在胸中一丝风流,在一举一动下慢慢动开,好骗人情啊。 穿上新衣,谢必安没打算脱下,三两下系好衣裳,初得阿箩的甜头,他心情美,似笑非笑地说:“可惜啊……暖不了寿了。” 沉浸在谢必安飘逸风流阵里的阿箩呆呆听完吃了一惊,眼皮抹搭下来,静等谢必安下文。谢必安却故意卖关子,阿箩耐不住,支支吾吾问:“为……为何?” “七爷的生辰,”谢必安屈起二指,在她脑门上送一颗栗子,“是昨日。” 阿箩的脸彻底垮下,太伤脸伤心了,方才她说的暖寿一出话来,看来是要变成千秋笑柄。阿箩换上愁眉泪眼又带委屈羞愧的样儿,说:“啊啊啊,那就恭喜七爷,又长大一岁了吧。” 谢必安听阿箩的声音低了,在哪儿暗暗可怜,他笑一笑收下这没感情的祝福,而后慢慢从胸口掏出一个锦囊,劈心里拿出一张叠的斩齐的批票,说:“那七爷今日也祝阿箩,即将投胎成人。” 颤抖着手接过批票,这批票上的红字黑字,字字清晰,曾在梦中相追的东西此时在自己手中,却重如千金,阿箩两眼不转不眨看了又看,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等她看够了,谢必安抽走批票,又袖入囊中,阿箩不解,问:“七爷是要反悔?” 谢必安回:“阿箩与其它鬼魂不一样,投胎不需要批票。这批票,便留给七爷吧。” 倒指一番,投胎的日子眨眼就来。 日东升西降几回,明日便要去投胎,今日的地府森森凉凉,谢必安很早就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鼓鼓的红金照袋,捩眦谢府,见阿箩坐枯井上,神采不佳,见他回来也没有欢迎的动作。 谢必安蹊蹭走上前,问:“不高兴?” 阿箩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低昂,回:“高兴,也不高兴。七爷,阿箩去投胎,您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一问难住了谢必安,他绕枯井裴回。正要开口,不料一阵凉风来,脱离柳枝的柳叶齐齐往他脸上打,谢必安抬袖避开,而后才说:“与阿箩一样,高兴也不高兴。” “阿箩高兴自己可以投胎成人,但不高兴什么,阿箩并不太清楚,便就是觉得心里空空的。阿箩擅自启齿问七爷,七爷,你高兴什么?又不高兴什么呢?” 想到往后不能看见一身白衣的谢必奥,阿箩高兴不起来,但好像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想到不能再像这样飘来飘去了,她也会不高兴。 阿箩鲜少有心情不大好的时候,今日出奇的不好,藏在宽袖下的手一直打鸣指,没有声响的打鸣指。 “七爷高兴阿箩能投胎,不高兴……”谢必安话说了半截就不说了。 阿箩今次投的胎,是百年难得的一个好胎,本是给另一个贵人的,却被他先一步劫来了,那胎稚时有严君宠爱,出幼与夫君举案齐眉,豁齿之际有儿女赡养,一生不贫不富,无病无闭幕,无灾无难,借上天给予的曼福,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便也是说往后不能再联络,只有死期将到时方能联络。 因他是无常。 阿箩听不到后面的话,由由忬忬追问:“七爷不高兴什么?” “不高兴……不高兴以后没人给七爷洗衣裳了。”谢必安哂然。不少发自内心的笑。 一听就是假话,这个时候还遮瞒她,阿箩都懒得表示自己的不满了,表示了也没用,平白白费力气一场。她“哎呀”一声飘到谢必安头顶上,说:“等阿箩投胎成人,七爷会经常来看看阿箩吗?毕竟,嗯……少说也相处了一百年,阿箩突然走了,七爷也会想念的吧?” 阿箩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底气,谢必安是谁?可是大名鼎鼎的勾魂使者,也不知活了多少年,经历过多少分别,她区区一个小鬼,又吵,又闹,脾气还差,如何能让七爷想念惦记,估么她能投胎,谢必安还要烧高香庆祝一番。 阿箩衔悔,早知当初应当勤奋一些,给谢必安多洗几件衣裳了,或许这般还会被记住。 听她这话,谢必安哂道:“阿箩,七爷是无常。无常在人死的时候才会出现,寻常时,七爷进不得门,也没人欢迎七爷。你让七爷经常去看你,可是想家中常有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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