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有了当朝天子去皇寺里请佛的圣旨,司礼监大太监一鸡在二狗三猫两个人的脸上看了一圈儿,说: “三猫,这事儿交给你,内官监、司设监、御用监,一概听你调度,务必把事儿做的漂漂亮亮的。” “行嘞,今儿晚上我就把慈宁宫变成佛堂子。” 甩了下手里的拂尘,三猫一路小跑儿地去了。 留下二狗打量着一鸡的神色。 “鸡老大……方祈恩,你是真要把宫里的大权交出去?” 让三猫一次调度了十二监里的三个,这是明晃晃地让权啊! 方祈恩留了一只耳朵听着慈宁宫里的动静,头轻轻歪向自己一同起于微末的好友兼同僚: “皇爷启用女官,我若用司礼监相抗,便是弄权佞臣,倒不如退一步,往宫外伸展伸展。三猫伺候皇爷伺候得舒坦,这些交给他有何不可?你也一样,待英郡王事了,你还真想回来御前?” 他用手肘捣了下对方的胸口。 “当了这么多年的二狗,你不想出去当个段将军?” 说完,也不去看段求贵也就是二狗的脸色,听见脚步声皇爷要出来了,他连忙凑上去掀开门帘子。 走到慈宁宫的暖阁的门口,一脚踩在门槛外面,赵肃睿看着哭得泪流满面的自己的亲娘,他的神色有些漠然。 曾几何时,他娘一哭一闹,他就将她要的都送了上去。 如今再看那些泪水,他却不觉得如从前那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过去的几个月,他见过不少女人流眼泪,有人因所失,有人因所得,有人因悲怆,有人因欢喜,和他娘比起来,哪些女人哭着的脸都无比真实,就像是一块又一块扔进他心里的石头,把他心中的什么砸碎了。 而他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心里曾经有那么一件东西,又被人砸碎了。 “母后,你要是觉得礼佛苦闷,就在慈宁宫里开片菜园子种种地,养几只鸡,几只兔子,再不行……你摆点儿砖,从这头儿搬到那头儿,强身健体。” 说完,他便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跌坐在地的曹恰恰看着门帘落下,挡住了外头的天光,猛地爆出了一声哭嚎: “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你个妖怪,竟敢占了皇上的龙体!” 这一声,整个慈宁宫的人都听见了。 太监宫女们战战兢兢,生怕陛下一时震怒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 赵肃睿却只想笑。 林妙贞认出了沈三废。 一鸡这等聪明的奴才只怕也早就有了猜测。 朝堂上,旁人也就算了,李从渊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这亲娘,却在他换回来的第一天,说出了这等话。 “太后果然是有了心魔,单靠一个佛祖未必镇得住,再找些什么三清、菩萨、罗汉、关公……让诸天神佛守着太后,咱们这些俗人就别凑热闹了,都走吧。” 二狗小心打量着皇爷的脸色,却见皇爷面上不仅没有阴沉郁结之色,倒好像是比来的时候还要高兴些。 拍拍屁股从慈宁宫走了,赵肃睿先让人将林妙贞好好送回了西苑,自己则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的变化也不小,和朝华殿一样,那些各个藩国送来的玩器都没了踪影,倒是暖阁的墙上多了几幅画,赵肃睿拿起一副端详了片刻,只见上面既没有题跋也没有落款,多半是沈三废自己画的。 哼,沈三废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皇爷,折子送来了。” 听见一鸡的声音,赵肃睿转过头,然后,他想转回去。 看着用红木小车推着的奏折,赵肃睿将双手收到了袖中。 “怎么这么多折子?” “皇爷,您之前说了,虽是年节各处查账和复查案子之事都不可停,九镇军报也是同理。” 春节之时,六部都是从腊月二十三封印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若非急报,事情都要推到年后。 当然,皇帝也不会闲着,今天见见在京的宗亲,明天宴请外戚,每日还要去看看宫里搞出来的各式年节花样儿……总之是不用批这么一车的奏折呀! 那是一车! 自大雍立朝至今,哪个皇帝大过年的还得批一车的奏折?! 见皇爷不动,一鸡在心里暗暗叹息,又说:“皇爷,您今日还是早些开始批折子吧,后头怎么也还有两车,总不能再批到四更天去。” 三车!四更天! 登基数年来,赵肃睿从来没有当过一个勤政的皇帝,折子在六部、内阁、司礼监那边儿过了几次筛,送到他面前的一天也就几十本,让一鸡端着读一读也就算了。 他什么时候一天批过这么多奏折了! “今日……今日……朕为母后之事忧心,这折子……” 赵肃睿走过去拿起一本翻开一看就是:“臣江西巡查御史姚迁启奏……” 姚迁那个老匹夫! 晦气! 心里痛骂,赵肃睿还是木着脸把折子看了下去。 看了几行字,他的神色就已经变了。 姚迁这个人,古板守旧,写折子从来是先说圣贤,再说先帝,然后是一通劝谏之词,在赵肃睿看来他的折子用来垫恭桶都嫌硌。 可他手里这本折子却是言之有物,先说了一下今冬江西等地的雪灾已经被遏制,又说新任江西巡抚宋勤手段得力,以工代赈,没有让江西各地的豪绅趁灾低价收地,有几处州府不妥的,姚迁也都告了状,把各州县的灾情也查明白写清楚了。 这谁呀?真是姚迁么? 赵肃睿没忍住又回到折子的开头看了一眼名字。 同名同姓? 这是个能吏啊!言官里什么时候有这种靠谱的了? 心中啧啧称奇,赵肃睿把奏折继续看了下去。 “近日听闻燕京并无雪患,臣跪天谢恩感激涕零,陛下圣恩昭昭,所在之处皆是人间乐土,臣在江西虽不能亲见,每攥陛下御赐之笔,都觉心神愈坚……” 噫——! 赵肃睿松开手指,让那本折子落回了车上的折子堆里。 拿过那本折子的手指全部都在桌帏上蹭了又蹭,一想到姚迁顶着那么一张脸写出这种话来,赵肃睿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打盆水来给朕洗手。” 瘫坐在龙椅上,赵肃睿觉得自己脑子脏了。 洗了手,脑子还是洗不了,赵肃睿倚靠在椅背上,盯着那一车的折子发起了呆。 三猫去张罗佛像了,二狗没忘了去盯着皇爷的餐食,端着晚膳的单子进了乾清宫,却没见着皇爷,不光皇爷不见了,一鸡也不见了。 “人呢?” 他问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小声说:“皇爷说了,他要去洗洗脑子。” 啥? 二狗顶着一张狗脸,傻了。 天已黄昏,沈时晴却在“清风徐”第二次见到了赵肃睿。 还是早上那件裘衣和曳撒,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下就拿起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 看见里面是羊奶,他拿起一旁的糖块往里面丢了两粒,晃了晃,才咕嘟嘟喝了下去。 “你中午吃的什么?我记得之前新腌的白菜已经起缸了,图南说是要用来炖肘子的,今儿晚上有么?” 方祈恩站在屋门口,就听见自家皇爷一开口就是跟人要酸菜炖肘子吃,他闭上眼,默默用袖子挡了挡脸。 他的好皇爷啊,这哪是来洗脑子?这分明是来填肚子!塞肠子! 沈时晴坐在书案前,也沉默了片刻,才去喊了蹲在院子里地上练字的春信过来。 “去告诉你图南姐姐,晚上加个酸菜炖肘子。” “多放肘子。”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郑重其事地补充。
第183章 再问 临时要加个菜对图南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原本就炖了个前肘子想放凉切片了给姑娘做冷盘,现下只要将酸菜切成极细的丝加葱蒜炒香炖出酸香气,再把切成薄片的肘子放进去煮到酥软不烂就成。 “春信,你别忘了去跟别处说一下,今儿的晚膳就不在一起用了。” “嗯。” 来传话的祝春信点了点头,像一只小鸟,一下子就钻了出去。 图南看了一眼“清风徐”的院墙,又垂下眼眸继续忙碌起来。 就算图南再利落,饭要做好也是得用了时候的,坐在清风徐正房的椅子上,赵肃睿左右张望。 他自己的身量在男子中也算高大,此时再看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觉得比从前小巧了许多。 拿起了一个陶碗看看,像个玩具。 再看看自己之前用来增长臂力的弓……他之前把它拉开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 瞄一眼那个坐在临窗案前正在看书的女子,赵肃睿心中有些不自在。 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儿站着呢,怎么沈三废就跟看不见一样? 当然,堂堂昭德帝是不会对着旁人说“你理理我”的,又瞟了沈三废一眼,他仿佛失手似的,一下子碰到了一排的书。 可怜的书册们每日每日被人小心爱护,哪里受过这等野狗刨地似的摧残?凄凄惨惨就歪向了一侧,几本书脊薄软的书从里面跌了出来,赵肃睿连忙用手接住,却又“不小心”碰到了下面的瓷瓶,瓷瓶摇摇晃晃,又是一阵让人揪心的乱响。 瓶子扶好,书放回去,赵肃睿看向“沈三废”,却见她还是在看着手里的书。 没看他。 这里到底不是梦里,他不能引了一阵风过来把自己吹到沈三废的身边儿去。 赵肃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羊奶,却发现糖罐里的糖不多了,他撇撇嘴:“怎么,沈三废你这换回来之后连糖都不够吃了?明儿我让人给你送点儿过来。” 沈时晴没有抬头,仍是在看着手里的游记。 “羊奶里本就加过了杏仁,没有腥膻之气,哪里用放许多糖?” 沈时晴说着就要将装了羊奶的铜壶提到自己的面前,赵肃睿看着她将手伸向自己,顿时想起了这手勾过自己腰上的玉带。 看见赵肃睿提着羊奶壶后退了好几步,沈时晴有些茫然。 “陛下,这等羊奶的熬煮之法三猫也是知道的,您实在不必这般爱惜。” 不知道的还以为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大正月里顶着寒风出宫就是为了跟一个羊奶壶私奔呢。 赵肃睿看看手里的奶壶,再看看笑着看着自己的沈三废,一时间只觉得两个耳朵都被填进了热炭,耳洞里热气翻滚,快把自己的脑子烫熟了。 “没、没了。” 他连忙说。 “这壶里的羊奶都喝完了,我让一鸡去给你换了来。” 沈时晴看看他,再看看拢共不过被倒出来了三四杯羊奶的大铜壶,再看看他……赵肃睿只觉得眼前这人可恨极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分明是在看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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