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是个翰林院编修,今年五十有六,那一副慷慨激昂之态,就好像如果李从渊不管,明天他们大雍朝就要亡国灭种了。 李从渊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见他一直一副安然模样,有人怒道: “李阁老,自陛下启用女官以来,你事事退后,任由那乐清公主和常盛宁逢迎陛下,将朝堂搅弄得不成体统,怎么,难道您也早没了为民请愿之志,也要去学着做什么太平阁老?” 对于这种冒犯之言,李从渊连眼都不抬。 旁人看他平步青云,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一腔报国之情又曾经几番起落。 张侍郎一把挥开那个不知被谁带来的御史,再次走到了李从渊的面前: “阁老,‘道以中庸为至’*。” 李从渊放下了拈胡子的手,先看了看张侍郎,又依次看向其他人。 “罢了,你们既然如此有话说,不妨写成折子,待陛下召见之时,老朽就替你们呈上去。” 说完,他挥挥手,让老仆端来纸笔。 那位翰林编修当即提笔写起了折子,挥毫泼墨好不潇洒。 其余人等也纷纷找地方写了起来。 唯有张侍郎,他看看左右,又看向李从渊。 “阁老……” “嗯?” 李从渊端着一盏菊花茶浅啜慢饮,神色悠然。 张侍郎却心中忐忑,陛下这半年来性子比之前好了许多,此番宫中失火,陛下放权给皇后娘娘,若只是让皇后娘娘冲杀在前,陛下再出来安抚人心,那他们的这折子便可递上。 可,若不是呢? 若陛下就是动了雷霆之怒,又或者,这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阴私。 他岂不是撞在了陛下的刀口上? “张侍郎,你怎还不动笔呀?或者你是想写了折子单独呈上?” 李从渊整了整有些皱的衣角,抬起头来看他。 张侍郎想了想,说道:“下官只是觉得陛下这半年来赏罚分明、勤于政事,也不像从前那般总有亲征之念,端己殿起火确实是一件大事,虽说端己殿乃是为女官所设,那女官到底、到底也是朝中官吏,端己殿地处西苑,在此处放火,犯上作乱之心昭然,陛下下令严惩,也是应有之义。” 这下不独李从渊,其他和张侍郎一起来的人都转头看向他。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在盏茶功夫之前,这张侍郎还是信誓旦旦说女官们都疯了,怎么现在就转了口风? 张侍郎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都让他自己牙疼。 但是这些话,他还是得说。 “下官只是不想端己殿之事被女官们所利用,女官们若是势起,与咱们争权……可说到底……” “说到底,陛下这半年来颇有些洗心革面之态,张侍郎你是怕陛下盛怒之下故态复萌。” 李从渊将张侍郎的未竟之言说出了口。 其他人纷纷放下笔,看向了一坐一站的二人。 李从渊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半年来,陛下清查太仆寺,整顿吏治,又几番为百姓削减身上的税役,光是登州一地,今年削减了六项杂税,弃田百姓回归故土,陈守章还给他们粮种和修城墙的差事,以工代赈,让他们能把日子撑下去。陈守章,你们还记得吧?当初咱们都觉得他必死无疑,陛下却没杀他,还让他去做了登州知府。年前,陛下招我议事,还与我说想在登州试验‘渔闲促织’之事,在登州建缫丝厂,让渔妇和盐妇都能有了营生,若此事能成,光登州一地,就有多少百姓不必再流离失所?” 他看向张侍郎。 户部侍郎张鼎,他是楚济源被贬谪、万森才升任户部尚书之后,他和万森才绞尽脑汁,才从浙江调来的得用之人。 真论起本事,他自然是不如楚济源,也不如万森才,脑子里想得多,做事时胆子又小,可他有一条好处,就是他出身贫寒,从来反对朝廷加税。 陛下当政数年来,朝中逢迎陛下以牟利之人多不胜数,有这么一个人坐在户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就算他总是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也好过一些人以天下百姓之膏腴以换陛下一人之欢心。 “陛下用女官……” 听见有人小声反驳,李从渊笑着摇摇头。 “陛下用女官,陛下用宦官,陛下用权臣,陛下用奸佞。我竟不知道,女官比当年的张玩之流还令人心惊。” 他缓缓站起身: “你们好好想想,你们想要的,是如今这个一边用女官,一边励精图治的陛下,还是,从前那个陛下,想好了,把折子写出来,就走吧。” 抬脚走进后院,李从渊抬头看看天,又看向院中的枯树。 自从他的夫人米心兰走了,他总觉得这院子里枯寂无趣。 偏偏这样的枯寂,他的妻子也受了许多许多年。 手伸进怀中,捏了捏怀里的锦囊,李从渊看向自己站在冬日暖阳下的影子。 他让别人好好想想。 他自己,也得好好想想。
第191章 人疯 “女官们疯了。” 这话又何止是户部侍郎张鼎一个人在说。 西安门外多权贵,东四胡同宿儒生。 一家家、一户户,几乎都被锦衣卫砸开门户将人带走。 凛凛寒风之中,穿着红裙的女官们头戴花冠昂首站在那些人的门前,这些朝中大臣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要么高声唾骂,要么冷言讥嘲,那些女官们却都还是站在那儿。 李从渊被陛下急召,传令之人是司礼监总管一鸡,也不用换官服,也不用乘官轿,一青皮小车拉着当朝礼部尚书兼阁老在空荡荡的大道上一阵飞驰。 马车也没进宫,反倒是一路往南又往东。 路过板桥胡同儿,李从渊听见了一阵哭喊叫骂。 他把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心中不由得一跳。 礼部侍郎钱肇经被一队锦衣卫押解而出。 站在钱府大门前的带头之人,正是曾经砸了六科的盛绫儿。 “盛氏,不过一只走到台前的母鸡,竟真以为自己能与圣人子弟比肩?今日你抓走了我的相公,来日我定要让你……” 叫嚷之人是钱肇经的妻子李氏,李从渊大概记得她是早就致仕的广东布政使之女,钱肇经之所以官途顺遂,不到五十岁就当了礼部侍郎,除了有刘康永的一路提携之外,他的岳父也是出力良多。 马车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一鸡看了一眼那轻动的车帘,对着其他人摆了摆手。 “夫人,你不必如此,我自认言行端方,从无因私废公之事,陛下圣明,定能还我一个公道。盛主簿,我知道你做了女官之后便视天下男子为仇敌,实在不必如此,你我同朝为官,我自以为你我二人偶尔相争都是政见相左,实在不必牵扯其他。” 盛绫儿在花冠之外戴着金幡和卧兔儿,加上一条灼目的红裙正是这个新年燕京城里最最时兴的装扮,只可惜这一条街上北风滚滚,烟尘寂寞,钱家喜气洋洋的灯都脱了色似的,竟然让她成了这大正月里仅有的那么点儿年味儿。 她昨天夜里正在和几个同僚结伴赏花灯,端己殿大火的时候她们几人正坐在鼓楼大街西头的酒肆里说笑,是赵学士派人寻了她们,直接让她们回了六科廊下。 从那时起到现在,她连眼都没有合过。 钱肇经是她抓的所有人里官最高的。 听着他的“慷慨陈词”,盛绫儿垂着眼凉凉一笑。 “钱侍郎,方才,你夫人骂我是走到台前的母鸡。” 钱肇经微微一顿,还不等他说什么,他的脸上骤然一痛。 是盛绫儿一个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 声音甚是响亮。 李氏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上来跟盛绫儿搏命,却被锦衣卫拦了下来。 钱肇经双手被缚,往后踉跄几步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他一双眼死死地看着盛绫儿,却见盛绫儿看向自己的夫人。 然后,她又看向了自己。 钱肇经忍不住又后退了半步。 “钱侍郎,你不必如此惊惶,你夫人藏在台后也不过是骂了我一句,你给你一个耳光已经是扯平了。” 李氏这些年将自己的一身荣宠富贵都系于自己丈夫一人,又哪里能忍受自己的丈夫被折辱?她大声痛骂: “贱人,你不过区区六品小官,竟敢殴打当朝侍郎!” 盛绫儿挑眉一笑,上前一步,又是一个耳光抽在了钱肇经的脸上。 钱肇经身材修长文质彬彬,他年少有才名,举业顺利,岳家相助,仕途顺遂,真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这般打耳光。 “钱侍郎,你在台后豢养的忠妻自然不值得让本官亲自动手,可你,就不一样了。” 盛绫儿说完,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让被打得头昏眼花的钱肇经又是一阵心惊。 他有些疑心这盛绫儿这般疯癫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并不是因为李氏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经手了端己殿纵火一事。 李氏还要再骂,钱肇经看向她,再没有刚才的风度翩翩处变不惊: “闭嘴!” 一旁的盛绫儿拿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自己的手,将素面的帕子扔在了地上。 停在道旁的马车再次动了起来,李从渊轻轻放下了车帘。 往前又走了片刻,他听见有人在车边低语。 “方管事,咱们要不要去跟手下兄弟说说,跟着那些女官们办事,好歹劝着些?别让她们这般发疯了,实在是不像!” “不必。” 李从渊皱了下眉头。 女官们折辱群臣,大有将事做绝之态,此时锦衣卫和东西两厂若是袖手旁观,那就是坐等着女官和群臣鹬蚌相争,他们好渔翁得利呀。 心中这般想着,李从渊就听见一鸡不疾不徐地说道: “娘娘也好,皇爷也罢,定是偏着女官的,那钱肇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这两个耳光,你又焉知不是盛管事特意打给了他的同伙儿看的?再说了,女官们如何是发疯?御史们在六科廊下和都察院打起来的事儿每个月总有几次,怎么没人说那些御史发疯呢?端己殿是一干女官们心中至圣之地,却被人焚毁,你想想,要是那国子监和文庙被烧了,天下文人有几个不疯的?” 方才说话之人连连称是。 李从渊又听一鸡说: “说到底这些女官还是不够凶辣,哪里比得上惯会使手段的锦衣卫?若是你上门被那犯官的家眷骂了两句,只怕那犯官进北镇抚司都要拖着一条断腿。不过是见惯了女人们低眉顺眼的模样,她们一日发作起来你们就见不得了。” 斥了两句,一鸡又说: “这几日御史们送上来的折子,经了司礼监的,你们都好好看看,用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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