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 赵肃睿一晃神,才察觉到刚刚的一瞬不过是他的幻觉。 太阳西沉,天越发冷了。 赵肃睿打了个哆嗦,旁边同样做男子打扮的培风连忙拿起他放在一旁的银鼠大氅替他穿上,穿着衣服他嘴上也没闲着: “疯子?我看你才是疯狗,死到临头胡乱攀咬,活脱脱一条丧家疯狗。” 这时,一旁的沈守儒突然跪下,大声说道:“大人,你与这位赵公子是旧识,可知道这赵公子也是参赌之人?他身上藏了近万两银子的宝钞都是赌资,还有那张我兄长签下的八千两银子的借钱凭据,都是他借着赌局之名强夺了去的!大人器宇不凡,定是高洁清廉之人,决然不会因私废功包庇此人!” 沈时晴还没说话,赵肃睿先笑了。 “我?赌钱?哈哈哈!我身上揣着宝钞就说我赌钱,你们可有证据?” “那张借据!” “借据?这明明是你们兄弟二人租赁沈娘子宅邸数年欠下的房租,我是来替她讨债的,什么时候成了我也赌钱了?反倒是你们……我来的时候可是看见了你们满院子的人又是打骨牌又是赌骰子,一群人穿着绸缎袍子赌钱,现在还被我锁在了后院屋里呢,那些人可都是被你们招揽来的赌徒。” 说着,赵肃睿抖了抖手中的借据, “你们要是不信,我自可以把沈娘子委托我替她收债的信也送到京兆府。至于赌博……” 赵肃睿看向沈时晴,脸上似笑非笑地说: “像我这等遵纪守法、胆小怕事的,可真是做不出来。” 沈时晴将头转向一旁,自方才沈献儒说她是疯子之后她的脸上就再没什么真切的表情,此时竟然多出了一丝笑。 瞧见了那一抹笑,赵肃睿惊觉自己竟然一不留神就哄了沈三废,又是一声冷哼。 沈时晴也不在与沈献儒和沈守儒多言,人证物证俱在,其余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抬手,西厂的番子立刻将宅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捆了押出去。 在庄子上安静惯了,赵肃睿对各处的惊叫哀求声颇为不习惯,摆了摆手说: “这宅子里值钱的东西我已经搜了一遍,你赶紧将事情料理了,今天怎么也得请我吃顿好的。” 他可是帮沈三废把他家宅子拿回来了!还有八千两银子的租金呢! 虽然这钱肯定落在他手里了……那沈三废的也就是他的,沈三废还是得谢他! 两人擦肩而过,沈时晴轻声说:“多谢。” 风吹杉木,霜覆枯藤。 沈时晴站在院子里看向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赵肃睿走到影壁前,转头看向她,就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明明是用的是他的身子,赵肃睿却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片枯叶。.. 春日生发,夏日苍翠,不到初秋,这片叶子就被人从枝头赶了下来。 从那之后,风吹日晒霜打土埋,它迢迢遥遥支离寥落,借风风无力,借水水成溺,借天意,天意让它常悲戚。 终于,昔日翠绿的叶子枯了、干了、拧成了让风雨霜雪都不会在意的一团。 它终于回家了。 它成了一片终于能归根的枯叶。 而这院子,她旧日的家,也不过是一棵枯死的树罢了。 收回目光,赵肃睿抬脚走出了沈宅。 站在暌违数年的家里,沈时晴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波澜,她的家早就没了。 没了爹娘,这里也只是个空荡荡的壳。 可是站在这,她仍会觉得自己也空了。 无声地长出一口气,她随手拿起了赌桌上的一个骰盒, 骰盒 朝上的三面,分别是三个“六”。 她眉头一挑,这是……赵肃睿摇出来的?
第72章 疯子 “这就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地方?” 站在一个巷口,赵肃睿抻着脖子里往巷子里看了一眼,又看看左右,这个地方距离石榴巷不远,沿着正阳门的西河沿慢悠悠骑马也不过一刻就到了。 从外面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说是吃饭的地方,只是在巷口对着的老树 太阳西垂,红色的霞光照在随着风生澜的护城河上,遥遥几声鸦啼,竟然让人在人声鼎沸的燕京城里品出了几分“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的闲适悠然。 赵肃睿脸上的嫌弃淡了些:“难为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 说完,他对着培风他们摆摆手:“培风那有银子,带着童五他们吃顿好的,过了一个时辰再来接我,今日都累了,就在燕京城里住一夜,寻个住处给他们安置了,不必怕花钱。” 培风却不愿意,她防备地看着站在自家姑娘身边的高大男子,却见他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培风姑娘放心,我与你家姑娘也是旧相识了。” 培风怎么可能放心? 沉默寡言的丫头看着自家姑娘,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觉得她什么都说了。 看见沈时晴被她自己的丫鬟防备着,赵肃睿忍不住乐,笑完了,他又从培风的手里把包着斧头的包袱拿了过来: “我有这个防身,你总该放心了吧?” 这下,不光培风不放心,连一直跟在自家皇爷身边的四鼠也绷起了神儿,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拿着一把斧头跟他们皇爷一起用膳的呢。 “……爷,还是让小的在一旁伺候吧,不然小的回去也得挨上头的板子。” 样貌平平的四鼠太监装不出三猫那般的可爱可怜模样,却让人觉得凄惨。 罢了。 沈时晴心中想笑,转身径直走进了小院:“店家,今日你们店我先包下了。一共三十多人,还劳烦您安排。” 一个腰上扎着围裙头上包着布巾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盆匆匆出来:“好好好,我们这儿四处都能坐人,还没到饭点儿正是空着的……” 终于能在一个屋里对坐,赵肃睿和沈时晴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叹完之后,对视一眼,沈时晴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赵肃睿却又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店家摆在桌上的点心,拿起了一块豌豆糕放在嘴里,嚼了两口说道: “这点心做的不如图南的手艺。” 又看见石桌上摆了一个炭炉,他用手摸了摸,也觉得不如他用惯了的那个好。 沈时晴拿起茶壶将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 “陛下要是不喜欢我再让人去永善坊买些点心过来。这一顿是答谢宴,我自然要让陛下事事满意。” 赵肃睿冷笑一下: “那也不必了,最让朕满意之事你也是决计不会做的,何必顶着朕的皮囊在朕面前装这殷勤相呢?” 沈时晴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面上带笑: “陛下今日带着十数人破门而入仗势凌人,真是快意不羁,酣畅淋漓。” 一听沈时晴又开始阴阳怪气,赵肃睿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 “哪比得上你沈三废,用别人的身子,用别人的势,威风堂堂,大权在握。”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刚刚那个妇人提着一个铜盆进来,里面装着正燃着的炭,将炭摆进桌上的泥炉里,又在泥炉上摆了一个陶锅,注入热水,妇人笑着看向沈时晴: “两位客官从前没来过咱们小店吧?咱们这拨霞供是片薄了的兔肉……” 妇人正好说说自家的饭食有什么不凡之处,却被沈时晴打断了,只听她熟稔地点菜: “要两只兔子,除了片肉涮锅之外,兔心兔肝兔头都卤了装盘,一碟青虾开背好烫锅吃,一碟贵店招牌的鸡脯肉饼,再要时令的菜蔬几盘,要是有新发的笋干还请片成薄片端来。至于蘸料,还请多上点茱萸油和椒麻油。其余的几桌要是不会点也都依着这样上齐,再温一壶酒,要薄淡些的黄酒不要蒸酒。” 戴着头巾的夫人惊讶地扶了下头上的发巾,连忙说:“哎哟哟,这般俊俏的郎君我本以为是新客,没想到却是旧相识,是我年纪大了记不准了,哈哈哈哈!二位客官稍候,我家不光有招牌的鸡脯肉饼,还有新磨的豆腐,客官您喜欢吃鲜美的我这儿还有顶鲜美的虾酱,拌在蘸料里吃拔霞供也是一绝,暂且等着我这就端来给两位客官尝尝。” 等她走了沈时晴正要喝茶,就看见赵肃睿看着自己。 “没想到沈三废你还挺会吃,这样不起眼的馆子都能如数家珍,你不会顶着朕的身子天天溜出宫专门找吃食吧?” 沈时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笑着说:“陛下不必多虑,这是家父从前带我来过的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位女老板还没成婚呢,她爹娘天天为她的婚事犯愁,后来她自己招赘了一个落魄的读书人,那个读书人在她家吃住了好几年,突然考上了秀才,自觉有了身份,每日都呼朋引伴在这铺子里吃吃喝喝,将这女老板的一对老父母当仆人使唤。” 赵肃睿瞪着眼听沈时晴讲故事,手不自觉地又拿起了一块他看不上的豌豆糕。 “这等人还当什么女婿?赶紧打出去了事!” 沈时晴却笑:“陛下,依照《大雍律》招赘的人家不可驱逐赘婿将女儿另嫁,何况那人有功名在身,就算告官也难免偏颇。” 赵肃睿眉头一跳,没有说话。 沈时晴语气轻快,接着说:“知道这人靠不住,女老板的老父母就想再从族里过继一个小些的儿子过来,以后好给女老板做个臂膀,那人知道这件事大闹不休,到处说这店家是骗他入赘,还威胁说要告官,逼着女老板将生下的儿子改成他的姓。男子休妻何其易,女子休夫何其难?就算这夫是入赘来的,别人都觉得是背弃先祖有辱门楣,与嫁人的女子差不多,到底还是有《大雍律》护着的。不像女子,上有三从四德,下有七出之条。” 赵肃睿却不这么看:“这等卑鄙无耻之徒就算是女子,也未必……” 沈时晴看向他:“若那人是女子,可就考不了秀才,不敬父母又有淫、妒、盗窃之错,早就被休了不知多少回了。陛下,你不会以为女子的贤良都是天生的吧?不过是不贤良就活不下去罢了。” 这话真是刻薄,赵肃睿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沈时晴,却又压不住心中的好奇: “那如今那人如何了?我看这女老板也不像是能受了气的样子。” 做男子打扮的“沈时晴”因为好奇而神采奕奕,脸上是不知愁绪的少年气色,沈时晴瞧在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再看,移开眼眸,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处店面虽然不大,来往吃饭的却有许多都是朝中官员和南北商户,就有人有意无意地给这女老板出了个主意。” 房门再次打开,女老板带着跑堂端了几个大托盘进来,只见艳粉色的轻薄肉片一层层地贴在白瓷大盘上,仿佛一朵硕大的花。还有其余的几样还生着的菜,却都不像兔肉一样夺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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