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道御史查到了不法之事是联络同僚一齐上书,还是请审议司出马将那些贪官污吏历年的账目探查清楚? 若是后者,他们都察院自大雍立国以来的携手共济、同进同退又能留到几时? 他这个驱使联络各处御史们一同左右朝堂的左都御史,又还有几分能说话的地方? 在他看来,那个处于西苑内的端己殿不过是陛下为楚济源回朝提前做了准备,乐清大长公主就是陛下派来跟他抢权的。 心中将这些想了个明白,钱拙自然更希望这些女官能早些坏了事,别说端己殿了,连审议司都不该建起来。 端己殿讨要账册的时候,他用了些小心思,把一些没有标记的老账目也一并放在了其中。 如果有人追究,只管说是 他没想到的是,短短两日,乐清大长公主就带着他们的账册来“登门请教”了。 那些女人不仅把他塞进去的账册都找了出来,还发现了一堆错漏之处,她们竟然真的踏进了都察院的大门让御史们为她们“解惑”。 大雍立朝至今,何曾有女人从正门走了进来还一口一个“同僚”? 何曾有女人带着上百的带刀女卫把御史们团团围住?这叫“解惑”?!这叫要挟! 何曾有女人高坐在都察院的上首,对他们都察院的行事指指点点任意褒贬?! 滑天下之大稽! “公主……” “钱总宪,我早就说过的,我虽然披挂了公主的礼袍,带着公主府的女卫登门拜访,可我如今是大雍朝第一位端己殿大学士,还请称呼我为赵学士。” 赵明音摆摆手,仍旧是笑容满面。 钱拙闭上了嘴。 为官半生,谁不想自己能有入阁的一日?谁不想自己在官职之前加“大学士”之衔? 他,钱拙,堂堂左都御史,也是未来的阁老备选,如何能唤一个女人为大学士?
第93章 獬豸 都察院正堂中寂静非常,唯有漏声不绝,乍然响起,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催促之意。 赵明音看过去,就看见了漏刻的顶端刻着一个仿佛独角羊似的神兽,此兽名为“獬豸(xiezhi)”,形似神羊,逐草而居,夏处水泽,冬处松柏,若有两人争斗,它就会以角抵向有罪的一方,自古便被人当作公正之所化。 公正。 看着那兽头,赵明音略挑了下眉头。 钱拙不肯说话,她却有话想说。 “钱总宪,我幼时看《后汉书》便对能辨曲直的獬豸甚是向往,甚至想着能得一只獬豸头上的角,能让我皇兄从此明辨忠奸,不为人世所惑。” 或许是因为寡居的数年中只在深宅里醉心金石碑刻,让赵明音说话的语气都慢条斯理,她说起獬豸的时候一下子就让人忘记了眼前的窘迫,连钱拙都忍不住略略抬头,不知道她为何对自己说起了少时心事。 赵明音的却突然语气一转,问他: “钱总宪,你可知这獬豸是公是母呀?” 钱拙愣了下,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种疑问。 獬豸这等神兽那自然是公的呀。 战国秦汉之时廷尉御史可都是要头戴獬豸冠的,怎么可能是母的? “公羊公鹿有角而母羊母鹿无角*,獬豸既然头生有长角,想来应是公的。” 赵明音点点头,笑着说:“原来如此。獬豸是公的,满朝御史是公的,大学士自然也应该是公的,也只能是公的,钱总宪,我说的可对?” 钱拙自知这话不可接,一时僵在了原地。 堂中除了一众御史,还有随着赵明音来的端己殿女官,赵明音看向她们。 “咱们今日来都察院还真来对了。” 她自座椅上起来,抬脚走向了那个漏刻,语气仍是又柔又软,不带一丝的刀锋凛冽: “你们多是久在宫闱的女官,年纪大了,遇事也想得开,陛下给了你们新的出路和活计,肯容者你们,皇后亲自操持你们、教导你们,反倒让你们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好的,若是有些不好的,忍忍也就过去了。” 走到那漏刻跟前,她转身,身上的马面裙如一道绽放于都察院的红云。 “今日,站在这都察院,你们应该知道这世间到底是什么样子了。獬豸是公的,御史是公的,你们这些女官,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异数,世人眼中你们不该存在,满堂文武只会等着看你们的笑话。你们秉公执法之时,连獬豸神兽都不会庇佑,这才是你们的处境,世间并没有能护佑你们的神,只有现在为你们打算的陛下和皇后。但是,纵使你们身上有帝后二人的庇护,你们也不能真的只活在庇护之下,不然,即使你们真的清查了太仆寺、充盈了国库,过些年,你们也会消泯于史书,因为天下人都认为獬豸是公的,御史也是公的。” 女官们对着她纷纷行礼: “多谢赵学士教诲。” 钱拙急了,乐清大长公主看似并没有骂他,其实字字在骂字字诛心,这话要是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他一個小人面貌必是坐实了的。 “公主……” 赵明音眉梢轻挑,面上带笑,径直打断了他: “到此时,钱总宪仍然不愿称呼本官一声’学士‘。” 她也不耐烦与钱拙多言,抬手,她将身上的霞帔取下,披在了那漏刻的獬豸头上。 接着,她从头上取了一枚红宝分心下来,正好放在了獬豸的角上。 被这么一番“乔装打扮”,象征着公正的神兽却并未显出什么脂粉气。 漏声如旧。 “它不过是一个传说中的旧物,自今日起,我们端己殿要做的,要么,就是让人提起它就想到公正二字女人也可做得,这世上有公獬豸,也有母獬豸,要么,我们便要创出一个新的神物出来,它也是公正之所化、严明之所集,人们想起它说起它,都知道它是母的,它是母的,它也依然屹立于官衙,让人见则心安。” “谢赵学士教诲!下官谨记。” 在一群女人的声音中,钱拙满身凉汗,不知如何是好。 殿外,庄长辛笑了笑,拿起自己吃饭的碗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都察院。 都察院门口除了乐清大长公主带来的宝马香车,还有在等着看戏的各色人等,太常寺的小吏,锦衣卫的小番,一个个探头探脑,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在等着他们带消息回去下饭。 只不过他们到底没有庄长辛那般大胆,能直接进去看戏罢了。 “这位大人,里面如何了?半晌没有大动静,不会是公主直接将人砍了吧?“ 庄长辛嘿嘿一笑,一如既往地好说话:“公主很是讲理,不过是都察院送去的账本有些错漏,她带着人来问问,顺便认认门。” “认门?”问话之人一脸不解。 庄长辛脾气极好地与他解释:“现如今都察院和端己殿都奉命清查太仆寺都账册,以后自然少不了常来常往,自然要认认门、认认人了。” “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还经常要有女人来都察院?那、那都察院得成了什么地方?” “自然是办差事的地方。”庄长辛敛了下身上的遮的严严实实的大氅,不小心露出一角袍袖,与他说话之人一看红色的袍袖惊觉跟自己说话的竟然是三品大员,连忙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庄长辛没有回吏部,正巧遇到了一个相熟的太常寺同僚,他将自己的碗筷往那人手里一放就去了皇城。 大长公主怒斥钱拙,这么精彩的戏码他自然要跟李从渊分享啊。 到了文渊阁,庄长辛趁着另外两位阁老不在,绘声绘色地给李从渊讲了那都察院里的“热闹”。 细细听完,李从渊叹息一声: “乐清大长公主年轻时也是英姿勃发不让须眉,三两岁就有了锐意进取之势,那时明宗不喜先帝,反倒极喜爱先帝的这位同母妹妹,甚至说过若她是男子则自己也能无后顾之忧。待先帝即位,对公主恩赏有加,只是……“ 李从渊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先帝对乐清大长公主极好,不仅让宫中女官倾力教导,还为她选了家风清正的郭家为婆家,驸马郭蕴也是人中龙凤,前途可期。 但这些对性情与寻常女子不同的乐清公主真是好事么? 李从渊暗暗摇头。 先帝看似懦弱柔善,实则精于权术,他对自己妹妹的好看似周到妥帖,却也是重重樊笼。 这一点,李从渊是在公主立下守门大功后发现的,那次公主拖着刚刚流产的身子护卫皇城,甚至自己亲身上阵斩敌于马下。 先帝大喜过望,却在加封了她的夫婿之后才说要给她加一个“护国长公主”的封号,引起百官反对,百官以为乐清公主虽有功劳,到底只是个女子,陛下给予她夫家的恩赏已经足够,实在不应该又继续给她加封。 最终乐清公主明明战功赫赫,被记载于史书的却只有她的丈夫。 人们赞颂着旁人的功绩,却没意识到乐清公主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实在的奖赏。 那之后不过几年驸马去世,公主也沉寂下来,仿佛从此只沉迷金石,不再过问世事,陛下此次能将她请出来掌管端己殿,李从渊十分惊讶。 “陛下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请了公主出山呢?”. 李从渊想不明白。 乐清大长公主,就算从前有过些许雄心壮志,被自己的亲生兄长从小算计到大,此时也应该消散殆尽了才对呀。 虽然想不通,也没耽误李从渊做事。 他抽出了几本折子,正要看,却又听见庄长辛俯下身,低声问自己: “大人,乐清公主如此,必受言官攻讦……我们又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李从渊重复了这四个字,随后摇了摇头,“都察院先被人抓住了短处,要是再这般下去,只怕陛下也要对都察院下重手,你我只管静观其变,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替陛下遴选人才入审议司,赵学士处比咱们的动作可要快多了。” “赵学士”三个字入了耳,庄长辛一笑,已经明白了李从渊的意思。 端己殿大学士,也是大学士。 都察院的獬豸或许都是公的。他们这些文官胸前补子上的飞禽可都是既有公的,也有母的。 庄长辛猜的没错,第二日的早朝上,对端己殿一众女官的弹劾便又开始了。 这次这些御史们换了个方向,说乐清大长公主赵明音身为五品大学士,到了都察院却以公主之势压人,不堪任大学士一职。 冷风呼啸。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听着情。 真冷啊。 这北风一起,燕京城里就有了滴水成冰的架势。 也对,马上就是冬至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冬至祭天的冗杂步骤, “周震烁。”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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