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垂手肃立门外,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双手双脚,全都冻得僵麻,不得不轻轻颠着脚步取暖,免得失去知觉栽在地上。 传她前来的店东甘怀霜,仍在厅内议事,偶尔有侍女进出伺候,厚厚的帘幕打起,隐约飘出只言片语。 “……做生意的,多少要遵从主顾意愿。纵使她不是娘娘殿下,如此每年数百斤地在甘家香堂购置香品,所诉所求,我们也不能置之不顾。何况她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不过是要添两味香材而已。时限紧迫,还是请白姑娘出手罢。” 这是甘怀霜的声音,低沉和缓,又不失掌门者的威严。 另一个声音响起,娇脆如莺,字字如珠如玉,却满是逼人的锐气: “梅梢月影香,旨在清淡出尘,要的就是这个淡字。她硬要多加青木香与顶勃梨,说什么偏好甘冽之味。喜欢甘冽之味,有的是香品可以挑选,为何一定要作践我的梅梢月影?” 恍若被一阵寒风吹袭入骨,莲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听这咄咄逼人的声音,脑海中立即出现那日的凝香苑,挂着“白”字牌的香室门前,藤门霍然拉开,一个冰冷的声音响在头顶:“分明是厨房杂役,怎敢涉足凝香苑?”随即一钵香材当头砸下,茶篮倾倒,汤水淋漓……那只裂成两半的曜变茶碗,理所当然是要莲生赔偿,莲生哪里赔偿得起,到现在还挂在账上,每月要扣她一吊工钱。 这位白妙姑娘,甘家香堂独一无二的上品香博士,行事之骄横霸道,连那韶王李重耳也有所不如。此刻在店东面前,竟也是语声凌厉,强硬,寸步不肯容让。 “白妹妹,那宋婕妤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嫔,听说圣上常年只眷顾她一个人,恩宠之隆,整个后宫都要甘拜下风……” 这个柔婉舒缓的语声,也是莲生熟悉的声音,是那二品香博士花夜来: “若因这一两味香材而引得她对甘家香堂不满,那不仅要断了香堂财路,你我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关你什么事?那自然是我的性命之危。” 白妙冷笑连声:“我倒要看看馨宁宫有多大本事,硬逼着香堂改香方。香道乃是心道,一个方子就是我的一颗心,心也好由她乱改的?你愿意摘了你的心给她,我倒是不拦你!” “呵呵。”花夜来也笑了笑:“馨宁宫的眼里一向只有妹妹你,旁人就算想摘,又哪里有这份荣耀呢。” “被宫里看中算是什么荣耀?我的香只制给懂香的人!” 厚厚的棉帘掀起又落下,语声时断时续。 “白姑娘,梅梢月影不须改动,仍然是你的原方。那是盖世的精品,甘家香堂的骄傲,我不会要你乱改。”依然是甘怀霜平淡的声音: “但是主顾点的方子,于情于理,我们也应当照做。另起一个方子,加上青木香与顶勃梨,就唤馨宁香,专供馨宁宫使用,你看如何?” 室中静默良久。 “如此胡乱加减,根本就是乱改。” 白妙恶声开言: “东家想讨好主顾,我也没法子,但千万别说是梅梢月影香改的,污了我白妙的声名。我的梅梢月影,谁也不准动,你们高兴配一个新方,尽管随便配去,跟我全无关系,也犯不着假惺惺地问我。” 呯的一声大响,棉帘被高高掀起,又重重甩下,帘下珠串撞在门框,噼啪作响,帘角都扯落了一块。莲生赶紧跳向一边,贴在墙上,只见眼前人影一闪,白妙冲出门来,衣袂飘飞,倏忽而过,头也不回地奔出廊外走了。 室中良久没有声音。 “东家……”依稀传来花夜来的语声: “东家也别放在心上,白姑娘的脾气,一直就是这样,不甚识得大体,我们都习惯了。东家又没有要动梅梢月影,只是教她个法子,应付馨宁宫的定制,依我看来,正是两全之策。只是,现下宫中已然传了严令,时限迫在眉睫,白姑娘又撒手不管,我们当如何是好?” 甘怀霜沉默半晌,方低声道: “她既然不肯做,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绝这单生意,向馨宁宫领罪了,希望那宋婕妤通情达理……” “她哪里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花夜来的语声变得尖利,不自禁地说得越来越急: “那宋婕妤恃宠生娇,最难伺候,敦煌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她若怪罪下来,说我们抗旨不遵,甘家香堂如何承受得住?白妙既然不顾大局,我们也只有另找别人来制那款馨宁香,满足宋婕妤所好,东家你看如何?” 甘怀霜轻叹一声,竟是前所未有地踌躇难决: “梅梢月影是白妙的方子,找别人来仿制,有抄袭翻版之嫌,素为香界所不齿。” “那白妙自己不肯制,又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抄袭外头的香铺,都是我们甘家香堂自己的方子、自己的人,权宜之计,又有何妨。” 又是良久静寂之后,方听见花夜来谨慎的低语: “我……我也是上品香博士,仅列白妙之下,东家若是信任我,不妨就把这件事情交给我试试?” “你确定能制出来?馨宁宫给的时限就在下月,接下宫中的活计若是不能按时出货,要处刑下狱的。” “呵呵,有什么不能呢。不就是梅梢月影加上青木香与顶勃梨嘛。” “你能制出梅梢月影?那是白妙自己的方子,素来也由她自己制成香品,我可不能要求她把方子交出来给你。” 花夜来哑然片刻,似是下了什么难以言传的决心。 “能!……那宋婕妤又不是香道中人,就算稍有点细微差异,谅她也品评不出来。” 甘怀霜过了很久才开言。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这活计……我们接了,由你来制一款馨宁香,专供馨宁宫,不要在店中售卖,毕竟是仿品,不可与梅梢月影冲撞。” “……” 花夜来似是欲言又止,没有回应。 甘怀霜放缓了声音:“如此处置,委屈你了,这一单货,抽六成给你,算是一点补偿。” “哎呀,东家客气了。”花夜来这才轻笑两声:“东家才是忍辱负重了,夜来都有些看不过去。” “没什么。”甘怀霜长叹了一口气:“白妙身怀绝艺,恃才放旷本是难免,也正是因为一心扑在香道上,全然不理凡尘俗事,方能制出如此神品。我只是生意人,做不到她的境界,唯有替她打扫这些俗尘就是了。” “东家真真高风亮节。白姑娘确乎超脱凡尘,到甘家香堂这几年来,日日闭门造香,连家都不回的,也不见她家人来看望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听她口音,似是乌邑人氏?” “他人家事,少叙为佳。你可还有其它事?外面还有人在等。” “没事了,没事了。”…… 门帘重又掀起,现出花夜来的身影。杏黄斗篷,翻着雪白的风毛,衬托得一张粉面娇艳无匹。依然是满脸温柔和蔼的微笑,眼眸光芒闪动,望了候在门口的莲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飘然向廊外行去。 ——— 一道棉帘,隔得室内室外几乎是两个世界。 厅中暖炉烧着炭火,还加有沉香,熏得偌大一个厅堂温暖如春,香气馥郁而不失风雅。 甘怀霜坐在厚厚的锦褥上,斜倚凭几,怀中揣着一座小小手炉,妆容精致,环珮摇曳,一身华服美如神仙妃子,只是眼中尚有浓重忧色,不自禁地蹙着眉尖。 “东家。”莲生恭敬施礼:“有事找我?” 胸中不是不忐忑,一颗心跳得呯呯直响。素知甘怀霜日理万机,不轻易见人,尤其她一个小小七品香博士,若无大成果也无大过犯,等闲没机会见得店东一面。如今一大早地就把她传了来,真不知是吉是凶。 全凭自己问心无愧,努力维持一个平稳语声。 ☆、第38章 如何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做了一点修改,关于辛不离家的地: 原文写的是辛家借住乔府的地,即将被乔府收回;现在改成原本就是辛家的地,因借钱抵押给乔府,现在还不上钱,即将被乔府占去。 “莲生姑娘。” 甘怀霜上下打量她一番, 方才沉声开言: “如今已是严冬, 你为何还穿这么单薄的衣衫, 每月四吊的工钱, 难道是有人克扣了你的?” 莲生身上,依旧是刚入香堂时置的那套淡绯短襦,玉色罗裙,历经厨房油烟泥污蹂-躏,早已经颜色黯淡, 全靠精心的浆洗缝补,维持着一份整洁。此时天寒地冻,穿这一身衣装的确已嫌太冷,刚才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 一半也是因为衣衫太过单薄的缘故。 “没有没有。”莲生赶忙摆手:“工钱给得很足, 足够莲生用度,只是莲生有个心愿尚未实现, 要多存些钱帛, 故此节俭一点。” 甘怀霜微一扬眉。“什么心愿,要如此倾力来求,可以闻听一二么?” “这个……”莲生难为情地咬了咬手指。 她的心愿, 其实也很简单,是想帮辛不离家赎回地产。 辛家欠乔府的高利贷, 至今还剩二十几吊未还,到明年春天若再还不上,连房带地归乔府所有, 全家都要被扫地出门。二十几吊的巨款,辛家哪有能力偿还?十几口人眼看就要流离失所,不离哥哥每次一提起来都心急如焚。 如今莲生有了可观的收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他家还钱赎地,再不用担心被人撵走,就算日子苦一点,也起码保有个立足之处…… “不方便说就算了。”甘怀霜见她神情犹疑,当下也不多问,只望向手中焐着的黄铜手炉,轻轻打开炉盖,以铜箸拨了拨炭灰:“我只是奇怪,听闻前几日有个贵人光降店堂,点名送了你一套华贵衣装,却怎么不见你穿出来?” 坏了。 终于被店东追究了! 这要怎样解释才好?说是那韶王殿下送的?为什么要送她一个小杂役一份厚礼?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什么来由,什么用意?如此奇特的交往,搞不好要追溯到自己的变身异能上去…… “不知名的金主,出手一份惊天厚礼,这可-荣耀得很啊。”甘怀霜容色平静,语声却越来越是寒冽:“换作旁人,必得昭示人前炫耀,你却一古脑收起来再没动过,岂不是衣锦夜行?是想隐瞒,还是心虚?” “我才不要穿。”莲生嘟起了嘴巴:“小小工匠,怎穿得了那等奢侈的衣装。” “有什么不能穿?”甘怀霜哂笑一声:“你以为还是早年旧例,只有命妇才能穿金戴玉?近年可宽松得很,这又不是什么朝服礼服,只要购置得起,穿来便是无碍。” “还是与身份不合。”莲生微微昂头:“就像用香,当用与自己相合的香,若是一味追求奇香异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我做香博士,就是要做好香博士的份内事,穿了那种夸张衣饰,干活也干得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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