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靥娘是人?”白泽琰问。 “不知道,我认识靥娘很久了,一直看不透她究竟是什么……” 君莫笑狭长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忽的笑起来,“其实那虎妖说的不对,我可不是三百年的小妖,我有六百年道行,前三百年没化形,是因为觉得这张脸修炼的还不够漂亮。” “靥娘便是我六百年前认识的,或者说,是我救了她。” 两位少年瞪大眼睛:“六百年前?” “嘿嘿,吓到了吧?”三百年修炼一张脸的桃树妖还挺得意,端着一张引以为傲霞姿月韵的脸,老气横秋追忆道,“六百年前梼杌降世,天下大乱,兵革并起,万民苦殃,我那时刚刚有了灵识,每天都能看到衣衫褴褛逃难的百姓,他们摘光了我的桃子,叶子也薅得光秃秃的,再后来把我的树皮也剥了啃了,有点疼,但我不怪他们。” “因为就算吃了这些,还是不断有人死去,饿死的,病死的,被追来的士兵杀死的……” “我还是棵小嫩桃树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时代,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海内沸腾,生民煎熬,我很害怕重蹈那样的时代,所以每天竭尽所能用妖力长出叶子,结出果子,修复自己的树皮,希望能多救活哪怕一个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突然就有那么一天,天地风云突变,一道道天雷跟不要钱似的劈下来,由远及近,梼杌巨大的影子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但不管怎么跑,后面都有个人在追它。” “梼杌跟那个人打架,打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一道天雷劈中,灰飞烟灭,那个人也精疲力尽,从天上掉下来,正巧就掉在我跟前。” “是个女的,后脑勺着地,醒了就失忆了。”君莫笑看着已经开始暴力抽虎筋的靥娘,眼神跟个老父亲一样,“我从说话开始教她,吃饭穿衣,读书识字,一样一样来,她灵力恢复得很快,脑子就不太好使,再后来日子太平了,我俩一商量,她扛着我跑了上千里,寻了个适合修炼的深山住下来。” 这故事过于天方夜谭,两人听完呆了好一会儿,白泽琰不确定道:“靥娘杀了梼杌?” “没错,她自己也受了重伤,养了很久才好。” “那、那靥娘现在想起她是谁了吗?” “没有啊,你不觉得她有点傻吗?”君莫笑话音未落就被小道士瞪了一眼,他挠挠头,叹气,“不过被你们知道了真实身份,我们也该搬家了,可惜了齐州府这么好的地方,我还怪喜欢这里的。” “不要走!” “你们不必走!” 丹景跟白泽琰两人同时出声,两人对视一眼,丹景小道长抿抿唇,轻声道:“我虽是道门,但自幼师父便教导,人分好坏,妖有善恶,只要一心向善,人妖有别亦无别。” “没错,人也有坏人,妖也有善妖。”白泽琰赞同道,“靥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管她是妖也好或者什么别的也好,我都信她是好人,君公子也是好人!何况今日所见所闻,我不说,小道长不说,便不会再有人知道。” “而且父亲一直想邀请靥娘子来齐州城内定居,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若二位不嫌弃,我先替父亲求上一求,一来保城中百姓平安,二来有齐州府衙护着,便不会再有人去探究你们的真实身份了。” 君莫笑觉得这安排听起来不错,摸摸下巴陷入沉思:“如此,我好好想想哈,也不知靥娘同不同意……对了,白知府打算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 “除了需要考功名的,其余随便选。” “这样啊,我想当捕头,怪威风的,有官服没?” “有,都有,还有佩刀呢。” “那宅子呢?某想住个大的。” “三进的院子如何,若不满意,君公子可以再挑。” …… 两人聊得热烈,丹景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到靥娘身旁。 靥娘已经将虎妖剥皮抽筋,眼下正在拆肉剔骨,虎骨可是好东西,泡酒来喝可以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尤其这千年虎妖的骨头,她决定拆了回去送给白知府几根,其余都给老山参,毕竟他被自己揪了那么多根胡子呢,是要补补的。 心里安排好虎骨去处,她拆的便更起劲了,鼻头渗出一层薄汗,混着脸上的虎血跟虎毛,看起来有点可怕,又有些可爱。 小道士默默等了会儿,见她不理自己,低头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声音诺诺:“靥娘……” 靥娘闻声转过脸来,见是他,便笑出两个小梨涡:“是小道长啊,我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注意到你来了。” “你脸上沾了脏东西。”他将雪白的帕子向前送,却不想靥娘低下头,就这么在他伸过去的帕子上蹭了蹭,脸颊软软的,像糖蒸酥酪。 “干净没?”她仰起脸给他看。 “还没有,这里还有些。”丹景将帕子叠几下,轻柔又仔细地把她脸上血污一一拭去,喉头发紧,“好了,干净了。” 靥娘奇怪地盯着他,这小道士奇奇怪怪,帮忙擦个脸怎的把眼泪还擦出来了? “你哭啦?” “没有!”他将头转向一边,否定。 “明明就是哭了,哭啥?君莫笑欺负你了?”她伸长脖子盯着他看,“我去教训他。” 小道士摇摇头,还没等说话眼泪又掉下来,尚显稚嫩的脸蛋划过两道泪痕,鼻头红通通的,泪眼朦胧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哎呀,不哭不哭啊。”靥娘被他哭得心都化了,着急忙慌将手擦干净,把这哭得跟个泪三娘一样的俊秀少年抱进怀里又拍又哄,“我为何要不理你啊?” “因为我问你是不是妖……你、你没说话,一定是生气了。” “嗐,你说那件事啊,我没生气,没有生气。”她拿过刚刚的帕子给他擦眼泪,“我方才没说话,一是因为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胡诌个身份骗小道长,二来是因为心中难过。” “难过?” “是为这城中千百条无辜性命难过。”她说着,拉着小道士去了屋顶,唤出一团水炁将他的帕子洗干净,抖一抖,铺在屋脊上,“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寻常修行者跟妖鬼看不到的东西,便是生灵之炁。” 她抬手指向远方:“比如远处树林里的生炁,像光点,明明寐寐,或大或小,大的是大生灵,小的是小生灵,人的要比这些都好看,我很喜欢在夜里登上山顶遥望齐州城,那满城明亮温暖的人间生炁,比上元节的灯火还美,还热闹。” 丹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他虽不知靥娘眼中看到的炁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只听描述也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象。 靥娘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眼中充满了悲悯与哀伤:“可这里却如沉寂的深海,没有一丝光亮,这一城的人死了,魂魄都被吞噬,他们的生炁如同被燃尽的灯烛,彻底消失,没有来世。” 她伸出手,遥遥抚过已被堆放整齐的尸体,那些已经灰败腐朽的躯壳里,飞出许多灵气聚成的泡泡。 “儿啊,京城这么远,你赶考路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爹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考不上也不打紧,咱就平平安安的,快些回来。” “娘,这是我第一日干活的工钱,你就别再接那些熬眼睛的针线活了,往后这个家我来养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能得娘子相伴,是我最大的福分。” “生啦生啦,是个女孩!” “快看看我们的宝贝闺女,脸蛋圆嘟嘟胖乎乎,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娃娃!” 泡泡飞到半空,闪过一张张鲜活的脸,那是死去之人灵魂之外的执念,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牵挂。 暗色的天空变得蔚蓝,雾气散去,阳光终于洒向这座城,无数晶莹剔透的泡泡在阳光下变得五光十色,随后便破了,消散在明媚春光里。 靥娘揉揉小道士的发髻,看着那些泡泡一个个破掉,默然不语。 丹景也望着那些泡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亮,格外黑白分明:“靥娘,我会努力修行,护百姓,护苍生,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也会帮你找回记忆,找到你是谁的。” “嗯?君莫笑都跟你讲了?这个大嘴巴!”靥娘摇摇头,又指指自己脑袋,“这么多年,新的记忆早就装满了,我不在意自己的过往,因这里面始终有个声音,它在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要护天下苍生,也要护自己重要之人,护住五峰山众妖,也护住齐州百姓,还有君莫笑,白知府,陈大姐,素华一家……” 她侧头望过来,嫣然而笑:“还要好好护住你啊,我的小道长。”
第29章 处理完虎妖,四人分了两路,一路去找何奶奶跟阿黄,一路去了齐州府衙。 已经成为傀儡的康盛摆脱了烟梦幻阵的束缚,挺身挡下伥鬼的利刃,只因靥娘身上有何奶奶的血的气息,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牵挂。 靥娘受了他的恩情,将那一缕牵挂用灵力锁住,带他回家。 夜晚冷寂,农家小院里只一盏微弱灯火,灯光昏黄黯淡,一如床上惨然晦暗的生炁,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阿黄说,何奶奶已经昏迷三天了。 “在他眼里,那不是我,是他深深牵挂的奶奶。”靥娘讲完事情经过,拿起桌上挑刀随手拨了拨灯芯,快要熄灭的灯火陡然亮了许多,床上已将何奶奶层层缠绕的病炁也在一瞬间褪去不少。 她拉住惊喜地要扑过去的阿黄,轻轻摇头,手腕翻转间,掌心托起一颗淡蓝色的光球。 “回光返照罢了,何奶奶已然油尽灯枯,就让他们祖孙好好道别吧。” 光球缓缓漂浮,像是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倏忽的钻进何奶奶额前,屋子里仿佛响起一声欢快又爽朗的招呼:“奶,我回来啦!” 形容枯槁的何奶奶脸上泛起无声的笑,眼角滑下泪来,等了这么久,她的乖孙终于回来了啊…… 明黄色的生炁几番明灭,终是不复存在,何奶奶在与亲人团聚的梦中永远睡去。 阿黄高高壮壮一个汉子,扯着靥娘衣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倒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 齐州府衙后院,已经睡下的白知府被喊起来,沏了杯酽茶提神,接待从齐北县连夜赶来的自家儿子跟丹景小道长。 “小道长与泽琰连夜赶回,是齐北县不好玩还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他想吩咐外头小厮看茶,想了想,还是让准备两碗甜汤。 丹景上前抱拳行礼:“深夜叨扰大人,是有要事禀告。” 白从章瞧着两人神情严肃,面上和蔼笑容也收了收,挺直腰板:“小道长请讲。” 丹景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将他们在齐北县经历的事情讲了,白泽琰不时在一旁补充,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君莫笑跟靥娘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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