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本在低声叙话,似乎听见她这毫无遮掩的问题,顿时停下了交谈,俱都转头看向她二人。 其中一人离得近些,身形熟悉,再一看,不是楼下那个店小二又是谁?只见他走来二人跟前,安抚地同陈澍笑笑,道:“也不是有人闯进来了,那些恶匪精明,没敢进客房,抢的是马厩里的好马。现已无事了,小店正同几位客官商量如何报官,或是请些帮忙剿匪的侠客义士,后半夜会有人守着呢,客官不必担忧,安心歇息吧。” “她哪里是担忧夜里遇匪,”云慎长腿一跨,半个身子挡住陈澍的视线,又轻笑一声,替她同那店小二答话道,“以这姑娘的‘英勇’,恐怕巴不得再遇见那群马匪吧。” 陈澍没觉察到他话里的揶揄,从这半个身子和墙壁的缝隙中冲着店小二猛地点头,兴冲冲道:“是勒,你们不必担忧,再有匪徒来,若你们实在不敌,只管找我就是了。毕竟我修行多年,旁的不说,几个区区偷马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店小二哪里敢接话,更不敢驳了贵客之意,一时失语,抬头看向云慎,却见云慎虽然方才同他答了话,那眼神却一直落在陈澍身上,分明半点也没有移开过。 旁的同路人,就算一长一幼,就算再加照拂,也不见这么紧张的。于是这店小二心下也有了定论,转而笑道:“姑娘说的是,这不是看那匪徒已然逃之夭夭,小店能力有限,无论是客人的马还是店里原有的马,都被这匪徒抢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就算是现追,也来不及了。” 谁料他苦心编了一大段话,劝了半天,陈澍却只听见末尾的那半句,眼睛亮了起来,连道:“对呀!为何不现追呢?这马匪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干的是教人唾弃的勾当,怎么没人追上去教训教训他呢?” 云慎终于轻飘飘看了那店家一眼,又转头,一字一句地答陈澍道:“你没听这店家说么,人已逃之夭夭,马又被劫了,去哪追,怎么追?” “何须要马,”陈澍拍拍胸脯,冲着店小二一笑,“我平日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也不止,哪里需要这什么马儿。店家若愿意,我现去帮你把那马匪所盗之物尽数追来!” 也是苦了这店小二了,一日里不仅遇上客栈遭劫,还要来应付陈澍,大半夜的,连笑脸陪得也是勉勉强强的,好在这夜已深,不过云慎手中那点微弱烛光,他面上的勉强笑意便没有那么明显了,而他只这么笑着不应,也自有人帮他解围。 “御剑飞行,那你如今手中有剑么?”云慎冷声道。 “没有。”陈澍即答,“不过就算不能腾云驾雾,飞檐走壁也是可以的,追几匹马而已,不必大动干戈。” “是不必,”云慎顺着话接道,一只手将烛盏往前一举,火光直冲着陈澍的脸照,她面上却一丝惧色也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云慎,等着云慎的下半句,“可你大半夜的,是要只身一人探匪窝么?在下知晓姑娘身怀绝技,剑法高强,不过在下却是弱书生一个,腾云驾雾不敢,飞檐走壁不会,恐不能随行了。” 陈澍这才发觉他语气冷厉,不似作伪,又不禁觉得新鲜,趁着烛光近了,偷眼去仔细瞧。偏偏她那动作,自觉隐蔽,实则全然暴露于二人视野中,竟是踮起脚尖,也不惧被火燎到,迳直往云慎眼前凑了凑。 “云兄这是生气了么?” 话语未落,云慎面上越发凛然,辨不出丝毫怒意,只道:“在下哪里生气了?若是单单指出些事实也算得上动怒的话,这无能孱弱的名头是扣在在下自己的头上的,又与姑娘何干呢?” “我听得出来你不想让我去追那马匪。”陈澍却没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是为什么呢?剿匪行善,不是好事么?我若是剑丢了,也希望有好心人帮我把剑寻回来的呀!” “剿匪固然是行善,固然是义举,然而这世道又不是没了王法,”云慎手一指,指着一旁不自在的店小二道,“这店家既已在找能人义士,再不济,也有官府处置,你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剑客,只识剑,不识人间烟火,你怎知这马匪是单纯抢掠还是有仇来报,又怎知捉到这马匪后该押该剐,送往何方,又来逞什么能?难不成你见到路边两只狗吵架,也要评个理,管上一管么?” “为什不管?”陈澍反问,满脸好奇,“你不喜欢狗么?” 那烛光摇曳,云慎一噎,他如此能说善道,竟也好一阵没话驳她,由得陈澍又继续说了下去:“再说这行善举,本就是问心无愧的事,若是我好心办坏事,那甘愿认罚便是。若是行事都如你所述一般畏畏缩缩的,我如何下山寻剑,你又如何闯荡世间?” “我不需闯荡世间。”云慎没好气道。 “不需就不需,”陈澍也不气,只固执道,“若是云兄要因此同我一拍两散,我也拦不住,只望云兄保重,昨日恩情我也谨记在心,来日有缘再见,必当再报。”说罢,便转头要向店小二细问这马匪的去处。 不消说这一旁的店小二,听得二人吵架,一句话也没插上,自然是听呆了,此刻才堪堪回神来,也不知是真信了陈澍的话,还是想和个稀泥,止住这大半夜在廊间的喧闹,直道:“哎哟姑娘要真想帮忙,咱院里还有两匹套着马车的马,是店里常用来载贵客的,只是年迈又受了惊,不堪驱使……” “在哪呢?”陈澍问。 “就在后院——” 这店小二话都没说完,便见陈澍冲着云慎道了一句“我载着你去总可以了吧”,然后飞也似地一把抓住云慎,就靠着她那小胳膊小腿,硬拽着云慎这个大男人破窗而出,消失在月色下。那店小二一时傻站在原地,手中抱着的账本钥匙就这么接二连三地掉在地上,等他想起来奔到窗边扒着窗沿去看时,院里的马车已然动了。 月光下,看不见那车里是否是被陈澍硬塞进去的云慎,不过驾车之人小小一团,扎着马尾,一看便是那陈澍。 两匹老马长长嘶鸣了一声,陈澍又随意在空中挥了一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那两匹马就精神抖擞地飞奔起来,越跑越快,他从未见过这两匹老马能跑得如此之快,竟与汗血宝马没什么两样了。眼见马车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要往外墙本就破烂的篱笆上撞去,那店小二才惊觉自己捅了个大篓子,情急之下,正要出声喊停,只是这声停还没喊出,便又生生地被他咽了喉咙中。 他看见了,这马车并不是要往篱笆上撞去,而是越过篱笆,往那广袤的天上飞奔而去了。
第七章 夜风呼啸而过,愈是往高处奔,这风便愈大,伴随着陈旧车架不断作响的声音,陈澍兴致勃勃地连连甩了好几道鞭子,才依稀听见似乎身后有人在叫她。 不必回头也能听见云慎的声音,被风声与车架响声裹挟着,断断续续地隔着马车传出来,哪怕听不清话语,那语气却已然明确显露出些许气急败坏。 陈澍一手持鞭,一手持缰,也不回头,冲着夜空高喊了一句:“说大些声,听不清!” 于是马车车窗应声被推开,“彭”地发出一声脆响,然后便是云慎清晰多了的怒音,在夜空中回荡。 “……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想后果,同他人商量一下!” “我方才可是同你商议过了!”陈澍背着身,喊道,“你说你既不会飞檐走壁,又不会腾云驾雾,喏,坐马车总会了吧!” “你这马车,颠得几欲要将人甩下去了,我可不敢说自己会坐!”云慎立刻回道。 陈澍这才回身,冲着云慎敷衍地劝:“哎呀,这不是赶路嘛,你忍忍!实在不行,等到了地方,我放你下来便是!” “到地方!”未料云慎不吃她这一套,冷笑一声,只道,“你也知道是‘到地方’。我且问你,你知道这马匪自哪来,往哪去,如今宿在哪么?” “不知道。”陈澍老老实实答,甩了一鞭子,又问,“难不成你知道?” 两匹马儿又奋力往天上一跃,直把马车中的云慎晃得险些从窗边跌落。他死死扶着车窗,才咬牙稳住身形,抬眼与陈澍偷眼看来的狡黠目光相对,脸上神情变幻,终是好气又好笑地忍下了这口气,忍气吞声地道: “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但你既不知道,为何方才不问?” “你不知,我不知,那小二就能知道了么?”陈澍答,一副怎么这也要解释的神情,“就算问他,不过也是得到个马匪是向东边跑,还是向西边跑的笼统说法,而这,看车辙不就知晓了么,何须再问?” “只知东西,你又如何捉那马匪?”云慎死死抓着窗棂,质问,“难不成你要在这茫茫大山中寻上几天几夜?” 陈澍却没答,冲着他笑了笑,眼睛闪亮亮的,袖口灌起风,长发飞扬,当真有了几分仿佛自九天之上落下来一样的绝尘,教云慎也恍惚了一下,只是旋即又被她的下一声鞭音惊醒。听得她面上神气越发肆意,慢悠悠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附近群山环绕,山路七曲八绕,星罗棋布,可要论能跑马的,也就是一条自西向东贯穿丈林的大道。只要知道了方向,顺着路找便是。” “……你倒是熟悉,看过地图?”云慎默了半晌,道。 飞扬的发丝终于被猎猎夜风撩起,盖住了陈澍半张脸,她也不伸手去捋,就这么顶着风朗声喊道:“你以为我日日被罚去巡山是白巡的么!” 语毕,又回过头去,用鞭子指着两匹飞奔的老马,笑骂道:“你们偷听什么,仔细看路!”她这么一斥,果然便见那两匹倔强喷着鼻息的马,耳朵动了动,悄悄地又转回了前方。 转眼,他们就在这深夜中飞出了丈林村,踏着夜空,奔向茫茫群山之中。 先还听见云慎的几句惊斥,或是叫她慢些,或是叫她小心些,直到风又吹得马车那破旧的车窗猛地合上,车内云慎的声音又重归模糊,慢慢地,陈澍意气风发地驾着车往天上攀升,又拉缰向下冲,低低掠过那陡峭山崖,个中惊险万分,他也不再试图抗议了。 片刻后,这马车终于放缓了,陈澍坐在前面,喊了一声“云兄”,不见云慎回应,又转身去“彭彭”地敲那车架。 “又怎么了!”云慎这才答。 “你出来瞧!”陈澍语带兴奋,再次用力去敲身后的马车,直把马车拍得一晃一晃的,“是不是那儿!” 连绵起伏的漆黑山脉间,一块一块的丛林覆于其上,正在这泼墨一样的景像当中,一条曲折大道穿过,几乎将山脉斩断,道边燃着闪闪烁烁的火光,黑夜中分外抓眼,正如这画卷中独独留出的一点白。 说来也是可笑,这群马匪才逃出了一个山头,仗着这荒山野岭,人烟稀少,也不怕来往行人和身后追兵,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就地扎营,在道旁升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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