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易明被他的平静激怒。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迈开脚步,朝前走去。他一直走到历拂衣旁边,才停了下来。 庞易明抬起脚,那只脚停在历拂衣头顶一尺的距离,就要落下。 ——“够了。” 庞易明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 洛疏竹语气寒凉:“我说,够了。” “哈哈,”庞易明依旧没有把脚放下,他笑道:“原来,你不是来看笑话的……啧啧,怎么,看上这小白脸了?” 他的脚又放下了一点,“我偏要踩他的脸,你能如何?” “我说、够了!” 清光剑在这一刻骤然出现,剑身轰鸣,尖锐刺耳。 庞易明觉得手中的宝剑也跟着振动了起来,几乎要握不住。他从心底里生出些莫名的敬畏感,但碍于面子,仍梗着脖子吼道:“你是不是有病,发什么疯?!” ——“滚。” 她的耐心,只有一字。 庞易明两相权衡,最终讪讪地走了。 洛疏竹不愿意与历拂衣多言,背过身去,抬腿下楼。 就在这一刻,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洛疏竹,我答应你。” 他仰起脸,声音阴鸷:“我要把这些人,杀、光。”
第六章 “洛姑娘,”历拂衣把皱巴巴的衣服抚平,盖住斑驳的伤口,“你不会劝我一心向善、不要大开杀戒吧?” 刚刚喊她“洛疏竹”,现在又变成了“洛姑娘”,怎么听都一股子阴阳怪气。他眉尾受了伤,献血顺着左边脸颊流下来,划过下巴,滴答滴答,一滴滴砸到他的衣摆上。 抛开那一点点狼狈,这他副样子,和“大开杀戒”这个词,真的很相配。 “随便你。”洛疏竹回答:“我只想我哥哥回来。” “是么?”他继续盯着她,想要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你出言阻止庞易明,我还以为,洛姑娘是个善、良的人呢?” “善良。”洛疏竹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末了转过头,与他对视,开口:“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只不过……” 她说:“洛家教过我杀敌,却没教过我欺辱敌人。” 历拂衣沉默。 他眼中的不屑终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严肃,“暂时不是敌人了。” 历拂衣一向没有耐心,他问:“你的计划呢?” “该我先问,”洛疏竹蹲下身子,和他平视。“你到底为什么要刺出那一剑?” 第三次。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你是只会问这句话么?”历拂衣觉得心口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一连三遍,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我害他有什么好处?像现在这样吗?” “你吼什么?”洛疏竹自恃脾气不错,但在这个人面前,却总是控制不住情绪,她气血上涌,“那一剑难道不是你出的么?” 四目相对,安静。 洛疏竹泄气地半跪在地面,闭目平复心底的忿忿,强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言简意赅:“那把剑。找到你的剑,就能找到他。” 历拂衣的腾啸剑刺在洛留影的心口,在那一日,和他一同失踪了。 “我感受不到它。”历拂衣语气缓了下来,“任何地方。” “……那便是了。” 这把剑,和洛留影一样,仿佛在天地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没留下任何踪迹。 可是,也有一个地方,能够隔绝一切神器法宝的探寻,而且他们天界之人,不可以随意进入。 两人异口同声:“人界。” * 雷罚又来了。 洛疏竹退到楼梯上之,看着中央那个人的痛苦与挣扎。雷电打到他的身体,化成一道紫色的线,没入他的身体。 他眸子的苍色越来越深,脖颈处忽明忽现出青色的鳞片。那鳞片在雷声停止后,又渐渐褪去,恢复原样。 历拂衣浑身无力,顾不得形象,平躺在冰凉的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片阴影投了下来,遮住了上方的亮光。 他看见洛疏竹缓缓蹲下,认真问他:“你确定……和我去人界么?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历拂衣的脑袋还有些发懵,他张张嘴,却发觉喉咙里刺痛无比,最后只好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这个人,不接受反悔。” 历拂衣感觉她猛地钳住他的下巴,在他吃痛的瞬间,洛疏竹迅速伸手,往他的嘴中塞下一颗明黄色的丹药。 那丹药带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入口即化,划下喉咙,瞬间让他减轻了些许痛苦。 是颗难得的灵药。 但是也是一颗从未见过的灵药。 与此同时,他觉得右手手腕处猛地烫了一下,像是被灼烧了似的。他费力抬手,靠着微弱的光细细辨认,只看到手腕处一道细细的红丝。 那红丝仿佛是烙印到皮肤上的,不是伤,也去不掉。 洛疏竹也抬起了右手,她皮肤白皙,因而那红丝格外明显。 历拂衣终于回过神来,他骤然发力,猛地反身将洛疏竹按到上,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问:“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洛疏竹一瞬间天旋地转,她的背脊狠狠砸到地面,发出沉闷的“砰”声。她漂亮的眉眼皱了皱,语气却是轻松的:“同生共死。” “什么?” “我说,吃了这个,我死了,你也得跟我一起死。”她的脸慢慢涨红,“你……咳咳,可以试试。” “好、好。”历拂衣又恨又笑,“你好得很啊,洛疏竹。” 他的力道越来越大:“解药!” “……不、给。” 在洛疏竹快要窒息的瞬间,历拂衣终于松手,他一拳猛地砸在她脑边的地上,自嘲开口:“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洛疏竹长了副清冷娴静的乖巧样子,历拂衣未曾想到,她竟然也做得出这种事。 “那你真是不了解我了。”他掌心沾染了血污,此时又蹭到洛疏竹的脖子上,她用袖子胡乱擦干颈间的血,平静道:“这颗药很公平的,你死了,我也得一起。” “公平?!”历拂衣猛然一动,铁链发出沉沉的响声,半响儿,他又低低地笑,“庞易明说的没错,你还真是……疯。” 就这么莫名其妙,把自己的命,和另一个不可信任的人绑在一起。 “我需要一个机会,你现在,就是那个机会,我得抓住。”洛疏竹轻声道:“忍忍吧。等找到人,我给你解药。” “那他要是死了呢?” “他没死。”洛疏竹固执地抬头,“我说了,找到人,就给你解药。” “这不是选择。”她说:“你现在没得选。” * 风中包裹着海的咸腥。 黑色的海水裹着些刀柄、断剑卷到陆地上来。这样浓稠色彩的海,让人看上一眼,就从心底里生出恐惧。 但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男孩蹲在地面,拾起断剑去掘地上的土。土堆成一堆,他又捡了根树枝,学着母亲的样子,插在土堆前面。 然后他猛地跪下,朝那土堆磕了几下头。 他不太明白这些动作的意思,只知道,大人们常常这样。 今日的天气有一点闷,黑色的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来,打在泥泞的土壤中,卷走砂石,又退了回去。 空气中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很古怪。 “划拉——”从水中猛然窜出一道白色的半透明虚影,他不由分说,挥刀朝男孩而来。 他穿着一套多年前天兵的服饰,眼神空洞,卷着海水,猛然攻来。 小男孩听到身后异响,猛然回头间,那道虚影已至眼前,跑也来不及跑。 “退——” 鞭子划过空气,带着尖锐的爆破声。接着是“啪”的一下,那鞭子直直地抽在虚影上,只有一下,它便瞬间消散。 小男孩依旧愣在原地,他还未曾动弹,一切就已经结束。或许是劫后余生,也或许是太过惊恐,他“哇”得一下哭了,朝着拿着鞭子的那人跑来。 “好了,不哭了。”男子蹲下身子,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珠,笑着说:“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下一次,别一个人来这里。” 男子生了双极其温柔的眉眼,笑起来,好似有一种力量,让人瞬间平静下来。小男孩点点头,低低开口:“谢谢你,哥哥。” “回家吧,小心点。” 海边又只剩下他一人,黎辞风站在海边,极目远眺。他听见身后轻微的响动转过身来,看向来人:“乌横,你来了。” 黑衣男子抱着剑站定,回答道:“族长,你什么出关的?” “咱们一起长大,我说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不用叫我族长。”黎辞风唠叨了一句,才回答他的问题:“刚刚才出来。” “辞风,”乌横顿了一顿,“你想好了,真的要去人界么?” “乌横,”黎辞风抬手指了指前面,“你看看这片海,还能想起他原本的样子么?咱们幽族,要一直活在这种地方吗?” 幽海,这片黑色的海,曾经也是蔚蓝的一片。那个时候,它还叫无忧海。 一万年前,黎渚修习禁术,带领着黎、乌、左三大家以其他小族,叛出天族。那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五千年,最后,所有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无忧海就是黎渚和洛同威同归于尽的地方。那场决战让无数人失去了生命,他们的兵器、残魂陨落在无忧海里,将这里变成了幽海。 幽族败了,作为惩罚,他们的后代要生生世世守着这片海,也要接受这片海带来的报复。 乌横有些犹豫,“夫人若是在,她应该不愿意你——” “可是母亲不在了。”黎辞风的声音多了点隐忍的痛苦,“是幽海,夺去了她的生命,所以,我更要去人界。” “乌横,我想让幽族的孩子,看一看碧蓝的天。”他叹了一口气,他眼中透出一股执拗,“祖父确实是错的,他确实不该叛出天族。可是我,也不愿意再替他的错误受罚。” 乌横轻轻垂下头,半晌儿,他转过身来,“你生来就是天才,我跟着你,不会错的。” 黎辞风终于笑了。风随着他的笑声刮起,他深蓝色的衣袍被风吹起,扬在空中,呼啦作响。他语气又变回从前的温柔,“我闭关这十年,族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族中……倒是没有什么,一些小打小闹,都让你二叔压下去了。不过,天圣倒是出了件大事,算是……大事吧。” “什么?” 然后乌横便说了。从擎天殿布置的有多挥霍,到洛疏竹将簪子戳进穆朝旭的心窝,再到穆时邈的态度,一字一句,惟妙惟肖,活像他就在现场似的。 黎辞风斜睨了他一眼,“十年不见,你的话倒是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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