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变化中,不变的只有守在这里的应家人。 甚至,连那个洞都变了。 约从两百年前起,它渐渐扩大,从一个人头大小长到了两个那么大,并且还有了别的异状。 那时负责看守的应家先辈发现一到盛夏最热的几日,天上露出“伏火连星”之象时,便有老鼠跑到洞口周围。院子里有老鼠本算不得稀奇事,但那些跑到洞口的老鼠却纷纷毫不犹豫地朝洞口跳下去。千百年来,他们想了许多法子填上洞口都不奏效,再是小心看守,也难免有路过的小动物小虫子之类落入洞中,但落下去便落下去了,并无异常。然而如今的老鼠却大不一样,它们踩下洞口却并没有落下去,那黑黢黢的洞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它们,令它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飘浮在洞口上空。 应家人看到这一幕,只觉十分惊奇,又隐有担忧,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应对。在漂浮的老鼠们被放回地面时,他们抓住其中几只仔细研究,却没发现它们身上有任何异常,只好暂时将它们关进笼子里。几天后,他们依然没有从这些老鼠身上发现什么端倪,为了更方便对比确认,他们又抓来一些普通的老鼠跟它们关在一起,谁知这么一来,它们竟立刻攻击新来的同类。最不可思议的,是它们虽是动嘴咬到对方,对方却不是被咬死,而是瞬间化作一团还保持着死前形状的灰烬,最后在一个轻微的外力作用下飞散开来。 诧异之下,他们又反复做了多次测试,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又放了别的活物进去,但老鼠却并不攻击它们,即便咬下去也都是正常的伤口,并不会令对方化为灰烬。于是他们确定,那几只在洞口飘浮过的老鼠,变成了可以轻易置同类于死地的怪物。好在伏火连星之象只持续三五日,消失后,那个洞似乎失去了召唤老鼠的兴趣,又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地躺在原地。 最后,他们处死了那几只危险的老鼠,几个时辰后,死去的老鼠竟化成一堆黑色散沙。目睹了这样的场面,他们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第二年的盛夏,同样的事又发生了,这次不光是他们宅子中的老鼠,连外头的一些飞鸟也被“吸引”了进来。早有防备的他们,及时捕获了这些在洞口飘浮过的活物,发现它们也跟老鼠一样具备了伤害同类的能力。 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开始尽力寻找解决的方法,奈何花去数年时间也无法阻止那个暗藏在洞中的力量,只能在每年盛夏的伏火连星之象到来之前,通宵达旦寸步不离地守在洞口附近,一旦有活物靠近便立刻驱离。 从此以后,夏天成为了应家人最紧张也最辛苦的季节。 可任他们再是谨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他们照例是悬着一颗心,避免让任何活物靠近洞口。可就在那天的后半夜,倦极的他们不过是稍微分了点神,院墙外便“飞”进来一个人。说是飞,倒不如说是被一只手硬拽进来的……然后他便像曾经的老鼠与飞鸟一样,毫无无意识地飘浮在洞口之上——这从天而降的人,是刚好从外头经过的更夫。 他们的心在这一瞬间抽紧了。 当更夫落回地上时,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矛盾。 清醒过来的更夫表示非常奇怪,又没有喝醉更不是梦游,明明还认真打着更呢,怎的会莫名其妙跑到人家的后院里来了。 他们问更夫可觉得有什么不妥,更夫更是莫名其妙,说自己哪儿都没有不妥。 一番犹豫下,他们还是让更夫离开了。 之后三天,更夫确实如他所说,并没有任何异常,回家,逛街,打更,再正常不过。但三天一过,还是大大的不妥了——那天,更夫独自在家,邻居来串门,两人聊了几句却是话不投机,那更夫便莫名暴躁起来,好好的一双眼睛突然被黑色的东西胀满,抓住邻居的胳膊便咬了下去,一直在旁监视的他们来不及阻止,眼见着那无辜之人瞬间化成了灰。 见他们出现,更夫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来了也无用。 他们让他老实跟自己回去,不要再做出任何可怕的行为。他却是带着一脸嘲讽之情朝他们扑来,不置他们于死地不罢休。 无奈,他们只得忍痛挥刀。论身手,他还是差了太多。 之后,为免生枝节,他们暂时将更夫的尸体带回应家的密室中安放,本想着能否以秘术之力还更夫一条命,奈何寻遍祖上传下的每本秘籍,都没有一条能让死者复生的记载。 那个夏天,是他们这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段。 沮丧,慌张,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 应家付出了近千年的时间,那个洞依然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一只无论如何都不肯闭上的邪恶之眼。他们尽了一切力量,最终却只落得个杀人的结果。 四十九天后,更夫的遗体化作了一摊散沙。 痛定思痛,既然这个洞已经不老实了,他们也就不能只像从前那样被动了,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得试一试。 他们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以自己一半寿数铸起的封印,虽不能阻断它“捕猎”的能力,起码能让那些猎物无法掉进它的魔爪。 从那之后,应家的后院便筑起了一口永远加不上盖子的井,砌井的青砖以秘法烧制,内藏应家先辈以命结成的咒念,将整个后院笼于封印之中。从此以后,就算它能将猎物诱拐回来,也无法落到它手里。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虽然代价巨大,起码能暂且保一个平安。 但可惜的是,这个平安也只延续了百年。 这把刀,是阿爹的父亲亲自打造,沉重而锋利,削铁如泥,砍头就更利索了。老人家说应家最终还是需要一把好刀的。 先辈们用命结成的封印虽然还在,那个洞的力量却从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有任何削减,并且这道神秘又恶毒的伤口还一直在“成长”,与百年前相比,它又有了新的本事。 伏火连星之期,夏季最危险的几天,他们发现井口上竟毫无征兆地飘浮起了一个陌生的姑娘,但仔细看,那姑娘又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更像是趋于半透明的一种魂魄状态。情急之下,他们试着以梦魂丝拴住那姑娘的手腕,待她从洞口消失后,再凭梦魂丝得知对方的位置。 居然是千里外的一个小镇。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姑娘,对于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曾离开过她这件事,她根本毫无察觉,没办法,谁让睡梦中的人类最是脆弱也最没有防备呢。 他们的心情只能以愕然来形容,这个洞竟在短短百年的时间内,学会了另一种捕猎的方式,让应家的封印形同虚设。 当眼睛变了样的姑娘凶狠扑向她的家人时,还能怎样呢? 为保无辜,只能拿刀。 爷爷把刀传给阿爹,阿爹将来也会传给他。 这些年来毙命于刀下的家伙,也越来越讨厌了,不但会反抗,还会像一个仇视他们的老熟人一样,对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主要还是耻笑他们应家“悲凉又毫无建树”的一生。 他问过阿爹,既然这个洞已如此危险,为何不求助他人? 阿爹说,求助很容易,可人心太难测,千年来只有应家知道这个洞的秘密,见识过它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若被旁人知晓,反过来利用这道伤口做些不可预估的事,那才是更大的危险。 对阿爹的回答,他好像明白,又多少有些不明白。 总之,应家就这样走到了现在。 不幸中之万幸,是这道致命伤口只在每年夏季最热的几天作恶,他们已经习惯了早早推算出伏火连星之期,小心观察防备着,但每年也总有两三个运气不好的人被它抓到。这个数目,他们父子俩勉强还能忙得过来。只不过,哪怕过完了夏季,他们的日子也依然单调枯燥,他们守着应家的规矩,不踏出青垣县一步,永远不让那个洞脱离他们的看守范围。 所以,尚还年轻的他许多时候都很矛盾,既不想被困于方寸之地,又不想因为那个特定的原因才得到离家外出的机会。午夜梦回时,想到那老头对阿爹说过的话,就更睡不着了,他小小的脑瓜子里,装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思考的东西。 可是,想再多也无用,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葬了那少年,半弯月亮已挂在树梢,阿爹往新坟前插了三支香,父子俩按惯例拜了拜,这次的任务算是彻底结束。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在一座小庙门口稍作休息。他嚼着干粮,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石碑问阿爹,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到处都看得见,好多还拿石龟驮着。说罢,他还特意跑过去看了一遍,依稀瞧出上头记载的是某位前朝将军的生平事迹。 阿爹说,当一个人足够有名足够厉害时,总得想个法子让活着的人尽可能记住他们。 那没名不厉害的人,就不用被记住了吗?他反问。 阿爹笑笑,你记住多吃饭多睡觉才能长出一副好身体就成了。 他看着那块矗立在黑夜里,甚至有些趾高气扬的石头,又问阿爹,那我们家的人,有在这些碑上留下过名字吗? 阿爹玩笑般道,咱家的墓碑上有每个人的名字。 他有些不服气,说我们家的人未必没有那位他都没听说过的将军厉害,那将军能坚持千年守着一个地方吗?能用梦魂丝找到那些危险的人物吗?能扛着杀人犯的误会保护其他生灵不成飞灰吗? 如果,没有应家人近乎不可思议的执着,天晓得那个洞现在都“吃”掉多少无辜了。他们的名字才应该深深地刻在这些石头上,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们为这个世界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阿爹敲了敲他的脑袋,笑言就算把名字在碑上刻一百遍,也改变不了什么,该走的还是会走,会遗忘的还是会遗忘。不要去纠结这些小事了,好好吃你的饼子。 他闷头又吃了几口,还是闭不了嘴,又问阿爹,为何石碑都要驮在乌龟背上? 阿爹说那不是乌龟,是赑屃,长得像乌龟罢了,其实是一种寿命特别长的妖怪,加上力气大站得稳,所以世人都喜欢用它们的模样雕成石像驮碑,一来求稳当,二来希望借它们的长寿让碑上所记之人与事万古流芳。然后,阿爹还煞有介事地跟他讲了一个小秘密,说世上驮碑的赑屃并非都是石像,还有一些是真正的赑屃所化,它们以舍弃千万年的自由来换取修为圆满飞升为龙。所以你看到的那些驮碑石龟,很可能有不少都是正在苦修中的赑屃。 他想了半天,不解地问,只要驮千万年的碑就能修为圆满?那其他妖怪的修炼之路未免太艰难了。 阿爹笑道,据说立碑的匠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尊贵之人立的碑,刻好之后拿红布盖上三天三夜,若三天之后碑下出现赑屃,便要祭天酬神,因为他们认定能得赑屃驮碑之人,必登天成仙。反过来,赑屃为了自身修为,也只会选择为这等名声旺盛的人物驮碑,协助他们贤名远播,泽被苍生。不过这也只是他从祖辈那儿听来的传说罢了,反正他至今没有遇到过一只真正的赑屃,世上常见的也只是些石头雕的玩意儿。应家擅天地星象之术,对妖怪并不在行,说不定他听来的也只是祖辈们的道听途说,当个趣事听听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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