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林子里,有路过的野兽发出不安的声响。 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不知过去多久,阿爹松开了他,背靠着冰凉坚硬的树干,缓缓道:“十五年前,我去清理一个恶人,那是个孕妇。我找到她时,她阵痛发作即将分娩,她没有像别的恶人那样嘲笑我,只是问我,是不是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他的目光看向对面树干上的刀,“我没有回答她,举起的刀也没有放下。” 他看着阿爹沉入回忆中的脸,短短几句话,他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阿爹,你是不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他的心开始不停地下沉,下沉。 “我没有选,我只是赌了一把。”阿爹苦笑,转过头看着他,“千年了,我们应家的人一代比一代少,能传承到我这里还没散掉,已算奇迹。我一直让自己相信,我们应家承担的,是保护无辜者免遭厄运的使命,我们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可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也动摇过。” 他皱眉,既想听下去,又怕听下去。 阿爹叹了口气:“被他们化成灰烬的人很可怜,很无辜,我应该毫不留情地举起刀,并为我除掉的每个危险而高兴,甚至自豪。”他望着密林深处,视线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落下的地方,“可是,那些人……在那一刻之前,他们也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我的刀每次落下去的时候,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厌恶‘杀人犯’这三个字,我觉得我不是,可我又真的是。梦里那些化作黑沙的家伙,总是重新聚拢起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跟我说,你明明可以不管的,众生安危又不是你们一家的责任,你们扛不动却非要扛。图什么呢?谁知道你们?谁在意你们?孤军奋战,一世孤独,还有永远摆脱不了的误会。”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笑了,眼角的泪也落下来。 “阿爹……”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今年他十五岁了,眼前这个男人养育了自己十五年,教他各种应家人擅长的本领,把应家多年来背负的东西尽可能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让他明白、理解。无论经历过多么艰难的时刻,他脸上都没有如此矛盾又悲伤的落寞,像一棵终于被雷电击中的参天大树,要断不断,摇摇摆摆。 阿爹抹了抹眼睛,抬手捏住了他的肩膀:“我一直以为你没事的。” 没事?今天之前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没事的,虽然他不是阿爹的亲生孩子,但起码还是人,正常人。 “那天,我自私地想,也许我能用你的性命,挽回我的余生。”阿爹的手有些发抖,“你的母亲被毁了,但你还有机会,哪怕只有一半。如果连你都杀了,我怕有一天,我会厌恶这把刀,甚至……厌恶我的姓氏。” “抱歉。”他攥紧拳头,心脏像裂开了一样,咯吱咯吱乱响,“让你失望了。我终是没有摆脱你最忌惮的东西。” 说罢,他起身走到对面,用尽全力拔出树上的刀,看着那道寒光闪烁取过无数性命的刀锋,突然倒转刀尖,眼见着便要往自己的身上戳下去。 看到老板夫妇变成那个样子,他也痛苦至极,不光因为夺去了两条人命,自己从人变成一个怪物的事实更让他绝望。 一块石头及时飞过来,击在他的手上,一阵酸麻中他不得不松开手,刀尖擦着他的衣服滑落下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阿爹红着眼睛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只要你有任何异常,便不能留你。” 他闭上眼,以为阿爹要亲自动手。但是,阿爹的手却轻轻落在他的脑袋上。 “可我总是忘不了给你洗过那么多尿布,一晚上起来四五次给你喂羊奶,听你哇哇地哭,嘎嘎地笑,看你摇摇晃晃朝我扑过来,喊我阿爹。”他的鼻子似乎堵住了,说话瓮声瓮气,听起来有点好笑,“你是我的孩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终是哭了出来,跪在他面前:“阿爹,我很怕……” “你跟那些真正的恶人不一样,你不是怪物,所以你会内疚痛苦。”阿爹把他拉起来,“我一定会找到法子,让你安稳度过余生。但你也要答应我,从此修身养性,切勿与人计较,不躁不怒,定心方能安神。” 他用力点头:“我会的。” 只要不再变成怪物,只要不让阿爹这么难过,什么他都愿意做。 夜色越来越重,像一双巨大的翅膀,将父子俩的眼泪与心事统统包裹起来。 他那从不离身的背囊里,有个家伙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动静太小,谁都没有听见。
第4章 “贺氏百草”发生的命案,终是成了一桩悬案,官府查了许久也没有眉目,各种奇怪的猜测在坊间传了几年,便再也没有什么声息,贺家的小少爷早就被亲戚领去了外地,之后药铺被拆掉,重建成了一个铁器铺,说是找高人瞧过,铁器辟邪,能镇得住。 这几年,他总是绕开那条街,买了需要的东西便速速回家,绝不逗留。 从那个冬天开始,阿爹的身体便落下了病根,即便天气转暖,也并没有太大的起色,他却总是说自己没事,撑得住,有时还会单独用缩地术去别处,不是带回一些书籍便是一些药材,然后在家里默默研究,一会儿熬汤,一会儿炼丹。最近两年,到了盛夏那几天,阿爹已然是退休之势,追人拿刀这种事,已经全部交由他来完成。 阿爹说,对老板夫妇的愧疚,就从每年的夏天补回来吧,补上一辈子,然后到你寿终正寝的时候,再下去跟老板夫妇磕头赔罪。 这样想,他的心里能稍微好受些,但他知道无论自己清理掉多少危险救回多少人命,已经逝去的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当时间走到他二十岁这年的秋天时,阿爹去世了。 他给阿爹换衣裳时,觉得阿爹其实还很年轻,如果把胡子刮干净,头发梳整齐,一定会有姑娘喜欢他的。 守着阿爹的那一晚,他以为自己会号啕大哭,结果没有,他只是坐在跳跃的烛火里,一遍又一遍回忆阿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跟他说过什么有趣的话,以及他们父子一起去过的那些范围有限的地方和看过的每一次日出日落。 他终于成为应家最新的继承人,陪着他的,有这个束缚了应家上千年的地方,一把刀,还有一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乌龟——缓缓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看着父子二人,偶尔眨眨眼睛,总是一副没有悲喜爱恨的样子,把日子过得四平八稳。 他竟有点羡慕缓缓。 “以后,你不用担心被阿爹取龟壳去摇卦了。”他对缓缓笑了笑,“他活不过你。” 缓缓打了个呵欠。 离天亮还早,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左手臂上,那里落了三个鲜红的字——应凡生。 去年阿爹亲手给他文上去的,说这就是他能找到的,让他余生安稳的最好方法。阿爹说这颜料可不简单,有厉害的符咒,有定心守魂的药草,还有应家祖祖辈辈的心念,有他们对他的祝福。 “应家有儿初长成,凡心凡人守众生。”这是阿爹生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他给自己取名字,是真的用了心的。只要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就不会变成怪物。他握住阿爹冰冷的手,直到天亮也没有松开。 青垣县里没有谁注意到应家的卦摊已经很久没有摆出来了,更不知道那个算卦的家伙已经不在了。不过就算知道,也不过是“哦”一声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吗,青垣县里又不是没死过人,何况只是个连全名都不知道的算卦佬,有他无他,青垣县不还是那个青垣县。 全程给他帮忙处理丧事的只有李火牛,这个家伙跟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无论旁人怎么看不上他们父子俩,李火牛始终都是李火牛,从不认为他们父子有什么不好,反倒是有孩子讥笑他是没出息的小算卦佬时,李火牛总是第一个冲上去要揍他们。虽然他生得瘦,生气时的蛮力却大得很,常把那些孩子吓得哇哇乱逃。他们曾有好几年在一起念书,李火牛总是想着法子逃课,功课也总是完不成,他模仿李火牛的字迹替他写功课,却被老先生一眼看穿,难兄难弟一起被罚站打手心。每次被罚,李火牛都会在下学后带着委屈兮兮的他去河里摸鱼,烤熟后两人吃到心满意足才回家,回家后李火牛还要向他的阿爹解释,是自己连累了他,不是他念书不专心,希望应叔不要再罚他了。而之后李火牛真的为了不连累他,慢慢改掉了逃课的坏习惯,再不愿意写功课也是自己来写了。其实从小到大无论他做过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阿爹也从没有罚过他,还跟他说李火牛是个值得交往的小家伙,要珍惜。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觉得李火牛像自己的哥哥,但是,自从完全了解了自家后院的秘密之后,他就找尽了一切理由,不让李火牛再上自己家里来了。他不能把唯一的朋友置身于不可知的危险。 他曾问过阿爹,为何那个洞从不对近在咫尺的应家人下手,阿爹说,它只敢对没有防备的人出手,我们应家防了它一千年,那份豁出去的心念它可吃不消,或者说,我们是它注定的克星,在彻底收拾了它之前,我们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不要太沮丧,一物降一物,错不了的。 不论阿爹给出的理由是不是真的,他都信了,也更坚定了不能把任何没有防备的人拉进危险的决定。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跟李火牛的友情,得了空闲,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吃吃喝喝,在集市上找各种有趣的玩意儿。有一回,他们在小饭馆里大快朵颐时,李火牛随口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他愣了愣,以后?他的以后不是跟每个应家人一样么,用一生的时间看守那个危险的秘密。但是他不能跟李火牛说实话,只能支吾着说以后再看吧,也许就跟阿爹一样,摆摊算卦。那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去考状元不成? 李火牛哈哈一笑,说他要是能考上状元,他爹不得欢天喜地从坟里跳出来。 他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那你想做啥? 李火牛认真说,他准备年龄一到就去考潜火兵,说他家在还没搬来青垣县时,曾遭过一次火灾,他跟他娘是被几个潜火兵救出来的。他觉得潜火兵很厉害,那么大的火都能对付。他还记得他娘缓过来后,对着救命恩人又哭又磕头的样子,那种发自肺腑的感恩,应该是别的行当很难感受到的吧。 他笑,你想当潜火兵就是为了让人感谢你? 李火牛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事做起来比别的带劲,你看我这身板儿这力气,不做这行可惜了啊!现在的李火牛,倒是越来越像他的名字,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壮实的青年。 他却不太赞成,说当潜火兵太危险了。李火牛摇头,我不怕,走在路上还可能被落下来的花盆砸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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