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御膳房的御厨应做之事是让陛下吃得顺心,而不是让陛下吃到真正的煎饼。” 孟月池的话让万俟玥抬眸看她。 片刻后,万俟玥笑了。 “当了这么久的节度使,你还跟十多年前一样,总在心里把什么都分的清楚明白。” 她起身,走到了孟月池的面前。 “那你知道,朕掌大启天下三十年,最大的敌人是谁?最喜欢的人是谁?最讨厌的人又是谁?” 说完这句话,她看向一旁伺候的兰君: “给朕的宁国公搬把椅子来,你们就退下吧。” 双鬓有霜色的兰姑姑立刻去亲自搬了把椅子来,又带着女官们退出了内殿。 空荡荡的殿中摆着一把椅子,太阳光从殿外投进来,在椅子下面消失了。 万俟玥看着那把椅子,拍了拍孟月池的肩膀: “坐下说。” 她说话的语气温和得甚至不像一个皇帝。 孟月池看着这把椅子,忽然想起了当年她第一次面圣。 那时的陛下含笑捏着她的手,如同把玩一件罕见的玩器。 那时的陛下喜爱她的年少乖顺,喜爱她声名在外却谨小慎微。 如今的陛下…… 孟月池一抬衣摆,坐在了御座对面的椅子上。 “陛下最大的敌人,自然是侵占土地拒缴田税的世家豪族。”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与她对坐的陛下。 “哈哈哈,天下人大概都知道,你知道,梅相知道,柳铉徵知道,寒门知道,那些世家豪族他们心里也该一清二楚。” 说完,万俟玥自己苦笑了下。 让大启无力养兵无力戍边的世家豪族,就像是趴在这个国家身上的蛀虫。 偏偏她不能把这些虫子一口气全杀了,因为她靠着这些虫子治理这个国家。 不,应该说,从她爷爷夺了帝位之后,数十年来,万俟皇族都依赖着 那些世家。 她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若是,朕给你更大的地方,你还能像在平卢的时候一样诛除世家,重分土地?” 孟月池笑着摇头: “陛下,真正让平卢的世家被根绝,靠的是不是微臣,是那些世家自己,灾年不恤百姓,以至于百姓造反,见刀兵便生畏惧之心,以至于被江左益视作待宰牛羊,微臣在平卢,不过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哈哈哈,顺势而为!”万俟玥抚掌大笑。 “你可知道,在那些世家眼里,你比江左益可怕多了。” 孟月池垂眸微笑。 陛下又问她: “那依你之见,如今的世家豪族,朕把哪一家杀了,能让其他人都生点儿脑子,给朕把隐田隐户吐出来?” “陛下,与其说是具体的哪一家,倒不如看看陛下最想做成的事,以此事为轴,行谋人之举。” 万俟玥静静看着在自己面前不疾不徐的孟月池。 她在最好的年纪,兼具着漫长的未来和当下的根基。 短暂的愣神之后,万俟玥咳了两声,笑着问: “你可知道明宗最大的敌人是谁?” 孟月池看着双眼发亮的陛下,有些犹豫: “明宗陛下最大的敌人,莫非是天下的陈朽不堪?” “不。”万俟玥摇头,“明宗最大的敌人,便是天命,天命不许岁月,让她盛年而逝。” 说罢,她感叹道: “明宗、仁宗两代皇帝打压豪强,可惜,天不假年,若她们两人有一个能多活二十年,今日的大启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说着这些,万俟玥突然有些高兴,她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说话了。 提起明宗,仁宗,提起她的父祖,所有人都会用他们来提点她,这是第一次,她在别人的面前只是单纯地感叹。 她真的曾经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变成另一个明宗。 她们有相似的高贵出身,登基时候面对着相似的时局……可那么多那么多的相似,在三十年后她终于可以承认。 她不是明宗,她只是她,万俟玥,一个……一个……无继往之能,无开来之功的皇帝。 她只是活得比明宗要久一些。 就像是窗外的玉兰树,隔了几十年重新种下,同样是玉兰,也不是当年的模样。 “你可知道,我皇祖父最大的敌人是谁?” 万俟玥的皇祖父,大启代宗皇帝。 孟月池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问题。 她看向陛下。 陛下正笑着看她,笑容甚至有些淘气的意味。 “我皇祖父,他以为他最大的敌人是穆宗的后人、隆盛太子余党,其实他错了,就因为他错了,才让世家重新坐大。” 什么扶正之乱,什么清退女官,不过是向世家示好的手段罢了。 她的祖父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这种方法告 诉世家,他与明宗、仁宗不同。 “可惜,他也不过在位十几年,还没体会多少世家的掣肘便去了。到了我父皇,我父皇……他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就是不能生出儿子的他自己。” 十几岁就被立为太子的万俟玥,她看着他父皇扶植女官为她铺路,也承受着父皇看向自己时的失望眼神。 父皇让她看明宗和仁宗两位先帝的起居注,她看见了明宗对仁宗一路的扶持、爱护,也看见了明宗自己从少年时候就有的不驯和叛逆。 从那时候起,她就很渴望自己成为另一个明宗皇帝。 这是她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她默然不语的时候,孟月池也在看着她。 一个人何时起就不再年轻? 她问过她的恩师薛重岁。 好像一直年轻的薛重岁告诉她说,当一个人忍不住去怀念自己从前的时候,她就开始老了。 将记忆从过往抽出来,她换了个姿势,侧倚在御座上,看着面前过于奢靡的煎饼,她拿起一块,蘸了一点蜜酱就吃了下去。 “朕刚刚还问了你什么?对,朕最喜与最厌憎之人,你可知道?” 孟月池摇头: “陛下,臣做事循势而为,不循人之喜恶。所以,微臣没想过,不知道。” 万俟玥大笑。 “朕的宁国公啊,要是你当年没有错失科举,入朝做个文官,你说不定就是这世上朕最喜欢之人了。” 孟月池坐在椅子上,怀里突然多了一块儿用米浆纸包裹的蜜饯,是陛下丢给她的。 “尝尝看,这蜜饯是朕最喜欢的,宁州小桃做的,不会甜得生腻。” 将蜜饯拿起来咬了一口,孟月池看着好像很高兴的陛下。 “朕与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这世上,朕最讨厌的人,是女人。” 寂静的的内殿,两个女人对坐。 其中一个说她最讨厌女人。 没有哪一个女人,只是女人。 这世上最柔软最坚韧却千万次被逼入墙角,又在无数角落里伸出枝蔓的,女人。 她是女人。 万俟玥想起这几年间自己的心得,冷冷一笑。 有些自嘲。 孟月池看向她,仿佛能从这位传说中自幼矜贵的君主身上看出些自厌之意。 “陛下,这么说来,臣最讨厌的是男人。” 万俟玥怔了下,又是一阵的大笑。 “哈哈哈!朕也讨厌男人,一群自以为是,自以为生来就能对整个天下指手画脚的蠢物。” 想起那些男人,万俟玥的表情难看了许多。 比起对女人的讨厌,她此时的表情更真切,好像一瞬间想起了无的令她恶心的时刻。 “至于这世上,朕最喜欢的人,朕不能告诉你。”她看着面前的女子,“一个皇帝,不能把自己的全部好恶告诉旁人。” 说完这句话,万俟玥将目 光转向窗外的梨树。 那里曾经有过玉兰,一株属于明宗的,一株属于她的。 她看了许久。 “你早些回平卢吧,你在这儿,世家如鲠在喉,瑞郡王怕是也难消停。” 这是君主对臣下的吩咐了,孟月池起身,手里还捏着大半个桃脯。 “臣领旨。” 陛下没有再看她。 片刻后,兰姑姑走进内殿,要送孟月池出去。 “宁国公。” 陛下却在此时又叫住了这位与她对坐的年轻的诸侯。 “陛下。” “循势而为,你的行事没有错,若有一日,势不可挡,朕还是想你能记起今天朕与你说的话。” 这话好像没什么意思,又好像这意思太多了。 孟月池笑着行礼。 “陛下今日所言,微臣定不会忘。” 离开内殿,兰姑姑和多年前一样笑着送她往外走。 刚过一条游廊,就看见一个穿着锦绣银花大斗篷的男子站在那儿。 是瑞郡王。 “宁国公,小王是特意来赔礼的。” “瑞郡王,您真正该赔礼的人不是微臣。” 说罢,孟月池抬手一行礼,就绕过他向宫外走去。 站在原地的万俟引看看她的背影,又看向内殿。 宫外,一千平卢黑甲已经整装待发。 看着她从宫门内出来,息猛娘提马上前: “怎么啰嗦了这么久?” “陛下替瑞郡王赔不是来着。” 孟月池这般说着,翻身上马。 “走吧,回家了。” 玉衡三十年四月,陛下在祭天之后立瑞郡王为太子。 玉衡三十年五月,平卢军扩至十万精兵,其中一万是水师。 玉衡三十年六月,蝗灾爆发,蔓延至中原十九州。 玉衡三十年九月,淮水民乱再起,象州、关陇等地皆有响应。 朝廷调动各方军马往淮水平乱,唯独没有调用平卢军。 这一年的十二月,大启皇帝万俟玥心疾发作,猝死于内殿,享年五十又五。 太子万俟引登基为帝,年号“升平”。 新帝登基之后敕封宁国公、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太尉,责令其领兵南下平乱。 升平元年二月,武宁将军、义武将军上书朝廷,称宁国公行事狂悖,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
第146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二) 一本折子,仿佛一块热炭,被扔到了朝堂上,带着滚沸的声响。 陛下登基后就颇为依仗的兵部侍郎隋正陆当即出列说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交付三司,若得查证……” “若得查证?”一身穿红色官服的女子昂首出列,“敢问隋侍郎,您打算如何查证?现下太尉正为国征战,刑部和大理寺是要阵前拿人不成?还是说您要通政司趁着太尉大人不在去平卢锁拿她的家人和僚属?” 说罢,她转身对着御座道: “陛下,造反一事兹事体大,太尉大人乃是国之柱石,怎能凭一面之词就令有司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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