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诵完毕,小道士接着拈香,礼拜,步罡,掐诀一气呵成,再拿起写满蝇头小字的表文从四角依次点燃,直至焚烧成灰。 空气中涤荡着灼热的火气。自来到桃花坞后,冷寒气息挥之不去,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夏季的暑热燥气。燥热并不使人难受,就像冰冷的河底浮上水面,终于能透上一口气。呼吸顺畅的痛快感觉稍纵即逝,冰冷气息再度席卷。 原来柴垛的木头快烧完了,露出黑炭色,风一吹,白色灰烬肆意飘扬。师兄的身体彻底融入火球中央,再也分不清楚肉体与木柴。突然间,火焰上空传来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在耳边回荡。 我立刻看向小道士,很是无措,而他疲惫地告诉我,超度仪式结束了。 大火燃尽,小道士开始小心细致地将师兄骨灰收拢于瓷坛内。我忽然想起此前在义庄中收好的师兄遗物。想来,他生前必定与某个恶鬼邪物拼死搏斗过,各种经书,符纸,铃铛,幡……还有许多我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的道家法器,雪花一样那狭小房间四处散落。 我把所有法器收入布包内,一齐交于小道士。他正在检查灰烬中是否还残留未熄灭的火星,看了一眼我递过来的东西,声音嘶哑地问了一句:“就这些了吗?”兀自又摇摇头,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别算了算了。小道士,要是少了什么东西,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呀。”我发觉小道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解,于是继续说道,“等明天我们离开了桃花坞,可就……” “谁说的?”小道士毫不留情打断我,语气异常强硬,“谁说我们要走!”
第04章 元宝客栈 趁天光没有完全熄灭,满身灰尘的我正独自往桃花村里赶。放眼望去,整个破败村庄中唯有一处摇曳着温暖灯火,那正是我此前住宿过,此地仅有的客栈——元宝客栈。 如今的桃花村,人丁稀少,土地荒芜,村民们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也不过是混口饭吃,不至饿死。村子里物资匮乏,交通不便,唯元宝客栈的掌柜家底不薄,能拿出余粮招待极其稀少的过路人食宿,也只有他家舍得在夜里点蜡照明而不觉浪费。 大地归于寂寥,蝉鸣消停,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影。我加快脚步,终于敲响客栈的大门。 “徐阿婆,徐阿公,我回来了,快开开门。” 连喊了好几声,门房内才传来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来了,来了,稍等哦,这把老骨头,唉……你悠着点。” 徐氏夫妇之间的小吵小闹声使我这颗悬了一路的心刚放下,突然间,一阵冷风穿堂扑面,大门被打开,刺眼的烛火猛然跳出,跃然不定,影影幢幢,而灯影背后赫然一张扭曲融化的蜡人脸,仿佛刚趟过油锅的赤面恶鬼。 “鬼啊!”我后退不及,被衣裙绊倒在地。 “你是谁?”赤面恶鬼并不追赶,反而大声质问。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双手不由自主拽紧心口处小道士留给我的护身符,“走开,你敢碰我,小道士一定会杀了你,叫你魂飞魄散!” “哎哎,方姑娘,是误会呀。”一只瘦弱的手轻拍我的胳膊,我认出这是徐阿婆的声音,“他是客栈的掌柜老板,可不是恶鬼。” “前两天掌柜的出门了,所以你没见过他……没吓着吧,快起来,夜里地凉呢。”徐阿公嘴里嘟囔着,手上也不闲,赶忙将我扶起,“你别怕,快看看,他是不是有影子?真不是鬼。” 如他所说,我看见地上的确有“赤面鬼”的影子后,长吁一口气:“你……你就是掌柜?” 话一落地,自觉失言,我连忙施礼,再道,“小女方烟,昨日方入住您这客栈,请教您贵姓,怎么称呼?” 徐阿婆赶紧扶住我进门,笑道:“小姐啊,咱们乡下地方乡下人,认错人罢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别着凉了,快进去说话。哎,掌柜的,你看把姑娘吓得,你也说两句嘛。” 赤面鬼原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直等到徐阿婆出来打圆场,他才开口道:“我就是金元宝,是元宝客栈的掌柜。是了,我这张脸,嘿嘿,是被一场大火烧坏的,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脸变成这副鬼样子。方姑娘要是喜欢,以后喊我‘鬼啊’也不是不行。” 我坐定在大堂中央的长条凳上,赶紧低眉顺眼回道:“金老板,您说笑了。” 此时,因徐氏夫妇在后厨忙着替我热汤食,只剩下我和一脸肃容的金老板两个,在非常窄小的大堂里面面 相觑。与其说是大堂,其实不过勉强摆下两张方桌,一个柜台的普通房间而已。对繁华的定州来说,元宝客栈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宅子,可在偏远的桃花村,哪怕是一进的四合院都极为奢华。 金元宝客栈用前厅做大堂,耳房做后厨,专供客人点菜堂食。往里走便是天井,正房坐北朝南,自然是主人金元宝的住所。西厢房是佣人徐氏夫妇在住,东厢房为客房,总共两间,已经被我和小道士租下。 “叮零零”一串清脆声,有什么东西落在桌上,立刻吓醒了神游天外的我。 金老板说:“这可是你给徐婆婆的?” 我闻言拿起桌上的东西一看,的确是我给的银镯子,镯子内壁印有一个小巧“方”字。当初逃出家里,我可偷拿了不少珠宝财物,由于采买是下人负责,我平时从没碰过银钱。我们包裹里不多的几块碎银子还是雀儿硬塞的。早在出门半个月内,我和小道士就把碎银子花光了。 身上银票倒还有许多,但在偏远桃花村里,谁愿意收银票,还要大老远跑钱庄换银子?所以我才挑出最便宜最不起眼一个银镯子抵给徐阿婆。 “是……我们半道被歹人截走了全部银子,身无分文,就只一个贴身放的镯子没被搜刮去。所以昨日没办法,我才拿给阿婆赊饭和房租,等有钱了,我们再赎回来。”我撒了一个小谎。 “哦,是你自己的东西就好。我担心是大户人家里手脚不干净的小妮儿偷来的赃物,到时追上门来可说不清楚。”金老板从我手中抽走了银镯子,极为爱惜地擦拭过后,藏入怀里,“既然如此,镯子就暂时押在我这儿。” 我不自觉攥紧衣袖,点头称是。 “可还有一件事。”金老板又开口道,“与方小姐同行的那位道长呢?我听他们说,你们是一起来住店的。” 我回道:“小道……吴道长在桃花坞的义庄有些事情要办。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所以你是一个人,从义庄回来?” 金掌柜这一问,又勾起我心中难受。大约半个时辰之前,我与小道士为何时离开桃花坞而大吵一架。他真狠心,居然毫不在乎我的安危,任我在鬼祟丛生的桃花坞深夜独行。 “是啊,他有事要忙,我只能一个人回客栈了。” “方小姐,你真是福大命大哟。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徐阿婆忽然插嘴吓了我一条,见她掀起后厨的门帘,徐阿公就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面小步走向我。 我嘴上虽问着“怎么了”,眼神却始终离不开汤面顶端那金灿灿的荷包蛋。想不到啊,我好歹曾是首富家的千金小姐,有一天也会饿肚子,开始馋这最普通,油光都不见一点的鸡蛋面。 “你不知道,在桃花坞,没有人敢在夜里出门。偏偏不信邪的人,十有八九都……”徐阿公做出鬼脸,一手横放在脖子处,嘴里发出“咔嚓”怪声。 徐阿婆正要找双筷子递给我,哪想我已经端起面碗,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赶紧喝了起来。两口暖汤下肚,仿佛刚才一路的担忧惊恐都烟消云散了。 “别急,慢点啊,小姐。你不知道今晚算是死里逃生咯!那些惨死的赶路人,连官府都查不出死因,听说都是被怨鬼索了命去。” 阿婆的话让我想起第一夜在桃林遭遇的梦魇,暗自赞同怨鬼索命的说法。 沉默了许久的金老板再次开口:“你是走桃林回来?” 我摇头:“不,我从废墟回来,这条路更近呀。” 金老板和徐氏夫妇三人听到我的回答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我仍专心吃面,不久听到金老板向院子走去,应该是打算回房休息。走之前,他对徐阿公吩咐道:“等客人吃完面,就把外面的蜡烛都熄灭吧,近日不会接待新客了。” 过了一会儿,徐阿婆在我身边坐下,悄悄说道:“闺女,你胆子真大,居然敢去教坊司。” “她那是不懂,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老婆子你给她说说教坊司的事情,看不把她胆子吓破?” “我怎么不懂?”我故意对着阿公挑起眉,得意地说道,“桃花坞的教坊司在十三年前毁于一场大火,里面的女人都死了,当时在里面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也死伤无数。” “丫头真知道?那你知道大火之后……” “之后桃花坞出现瘟疫。因为大火里死的人太多,又是夏季,尸体易腐烂,引来蚊虫鼠蚁,自然容易爆发瘟疫。” “是啊,当时桃花坞有半数,不,十户里得有七八户都染上瘟疫。疫病好厉害,但凡一人染上,这家人差不多就要绝户。” 阿公一脸惊讶:“你都知道教坊司火灾死过那么多人,遭过瘟疫,小丫头你还敢去?” 我耸耸肩:“但今晚的确是个例外情况,说真话,我也害怕的。” “何止呢!”阿公接道,“教坊司出事后,怨气重,请来和尚或道长做法都不管用,十来年了,鬼还是会晚上出来害人。现在更不得了,有人大老远就能听到教坊司传来渗人的怪叫声,连大白天也闹鬼。 阿婆双手合十:“老天保佑,姑娘你啊,一定是攒了阴德福报,今晚才会逃过一劫。” 我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面,问道:“听说正是这场瘟疫,桃花坞才逐渐变得荒芜。桃花坞大多数人都选择弃家远走,或投奔远亲,阿婆阿公为什么还留在村里?” “哈哈,我们一把年纪老就老死在这里咯,跑再远也不过一个死字,死哪里不是死呢?”阿公说得倒是很大气。 阿婆也说:“我们就一个女儿,大火之前就跟主家去了定州,她当时日子过得也艰难。我们两口子不愿意麻烦她,干脆就不走了。结果呢,不知道老天爷想什么呢,好些壮实的年轻人都走了,偏留下这里两个老骨头。” “福大命大,阿弥陀佛……”我学着之前阿婆的口气说道,“一定是你们夫妻俩攒了好多好多福报,老天保佑,才会逃过一劫呀。” 阿婆笑开了眼,拿起我吃完的碗筷正要去洗:“小姐真会说话。” 阿公架起二郎腿,笑呵呵道:“说起福报,我们的确是做过一些好事的。” 我本想再和阿公聊聊,阿婆却阻止:“得了得了,天好晚,小姐早点歇息吧。别理老头子,他一讲起自己的事情就停不住嘴,能讲一宿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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