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迷眼、呛鼻、刺喉。教坊司主楼的木头因火烧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知道还能撑住几时。 小道士拉着我急急朝一楼南墙上裂开的豁洞靠近。那豁洞很大,平时我们完全可以猫着腰走出去。只是此时,豁洞更像一个火兽的血盆大口。 “别害怕,双手挡住脸,一口气冲出去。”小道士贴近我的耳朵说道,“跑远一点,然后立刻在地上打滚。”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道士一把将我推出去,灼热滚烫的火舌近在咫尺,我本能地举手护住脸,眼一闭,飞快跑出去。因为害怕,我手忙脚乱向前冲,根本不敢停下,直到听见有人喊——“快趴下,快!” 经此提醒,我才想起小道士的吩咐,于是立刻倒地翻滚,同时感到背部和腿部正在被什么东西大力地拍打。因拍打激起的泥土和青草味,连同头发丝被烧焦的怪味儿齐齐涌入鼻腔。 “好了,方小姐,火灭了。” 我翻过身子,缓缓睁眼,看清楚方才救火的人居然是王礼。 “小道士呢?” 王礼闻言赶紧举目四望,过了会儿,才用手指向某处,欣喜道:“他在那边呢。” 我赶紧坐起身子,向小道士挥手致意,发现自己就凭着一口气,从教坊司出来后拼命跑了老远,所以将小道士甩在后面。 “王礼不知道方小姐也在教坊司里面,差点害了小姐,真是该死。”王礼愧疚不已,就差下跪磕头,被我拦住。 “赵霄出尔反尔,居然叫你们纵火杀我?” “不是不是。”王礼连忙摆手,“你一离开客栈,赵大人就叫我们带上火油跟上,伺机埋伏在周围,看他手势行动,今晚一定要将怪物扑杀。” “他要杀贾辛?” 他……要杀死自己? 灰头土脸的小道士走到我身边,我伸手拉住他裤脚,喊道:“贾辛,贾辛还在里面!” 恰在此时,原本就摇摇欲坠,十三年前烧的只剩空壳的教坊司在火海中轰然坍塌,无形热浪不由得让所有人脸颊发烫。 贾辛的声声哀嚎划破长空,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刺痛每个人的耳膜。 “抱歉,方小姐。”说完,王礼带领着手下,在完成了赵霄的任务之后默默退场。 双脚情不自禁向燃烧中的教坊司走去,小道士想拦我却没有拦住,只好跟在一旁。火光照如白夜。走近后我们看见,教坊司主楼前的废墟中还伫立着两个身影——段云和赵霄。 “贾辛!贾辛!”段云紧盯着火海,目眦尽裂,血泪如注。这是她的叫声,亦像是她的哭声。 “我让你看着我……段云,你明明知道我才是你在等的人。”赵霄浑身上下尽是剑伤,因气息不稳而说话断断续续,“不用再管那个怪物了,以后我来陪着你。” 偏偏,段云头也不转,仍专心看着教坊司,当赵霄完全不存在似的。 “贾辛!贾辛!” 段云忽然笑了,那笑容即使出现在一张满是血泪的脸上也是如此美丽,甚至更为震撼。 我顺着段云的目光在火海中仔细辨认,似乎真的有一个隐约的黑影在动。 是的,在动,在跳,就和贾辛一样。 我也开始喊:“贾辛,贾辛!” 黑影越来越近,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贾辛早就没有人样了,他本来是个僵尸,现在更惨,五官几乎溶成一团,一颗脑袋如今像个苦瓜一样疙疙瘩瘩,左脚和右手不知是被横梁砸断还是烧断了,好似一根歪曲烧黑的木杆。但他一声没吭。 段云伸出右手,好像在等对方牵起,温柔地低语:“贾辛,贾辛。” 赵霄忽然冲到我们所有人前面,顶着热浪,对即将跳出火海的幸存者大喊着:“你敢回来,我就杀了段云!” 他转过身,右手摸着胸口,厉声道:“段云,当年大火发生之后,我马上赶到教坊司,从数百尸首中千辛万苦找到你的尸骨,只为施展招魂术,留你在人间陪我。可惜,每次招魂结束,你都没有出现过。自那天起,我就把你的骨灰炼制成香囊带在身上,就在这里。” “贾辛,你要是敢再动一步,我立刻将骨灰扬撒,让段云永世不得投胎。” 火海中的黑影似乎有所感知,立刻不再向前跳,缓缓抬起仅剩的一只手,上下轻轻摆动。这是他和段云之间特有的动作,意思是——段云,你不要难过,我帮你擦干眼泪。 火舌借力晚风,重新将那可怜人一口吞下,再细细咀嚼。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段云剑指赵霄,瞪目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大不了我与你同归于尽。” “你肯看我一眼了吗?”赵霄的气势顿时弱了,他忙道,“段云,我是在帮你。你从一开始就认错人,你不该爱他,知道吗?真正爱你的人是我,你在等的人也是我啊。” “我在等的人是贾辛,爱我的人也是贾辛,他就在那边。你不是他。” 赵霄沉默不语,过了半晌,道:“那我……是谁?” “我不知道。” 赵霄低下头,像个渴望吃糖,却始终没有得到一颗糖吃的小孩一样,几乎要哭出来。那头贾辛还在火海中挣扎,却依然不敢前进一步。 段云无畏大火,最终选择向贾辛走去。我刚想开口,被身旁的小道士拉住,示意我不要多事。 赵霄 先是张开双臂,接着右手指左胸,笑道:“你不是说要同归于尽吗?朝这里来一剑啊。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段云原本背对赵霄,此刻翻身跃起,一剑刺向赵霄的左胸。 赵霄被刺中时有一瞬间对段云的决绝和毫不犹豫流露出的惊讶,但身体马上有所反应,于是弹剑荡开,双脚止不住地后撤,最终还是因虚弱跌坐在地。所谓的骨灰香囊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从他怀里掉出一个中间裂开的白色剑穗。 此时赵霄无力自救,段云挥剑还要赶尽杀绝。我推开小道士,飞身扑在赵霄身前。 “方烟!” 剑刃适时停住。 “不要,段云,你会后……” 赵霄五指紧紧扼住我的喉咙,令我无法将这句话继续说完。我看见小道士的脸很臭,很凶。 “我又不想死了,段云。”赵霄仿佛一下子变回了我曾经最熟悉的那个赵霄,阴狠狡狯,不近人情,“你们敢靠近我,我会一把掐死方烟,退后,退后。” 等段云和小道士和我们拉开一段距离后,赵霄飞出一张符打中段云,后者应声而倒,同时拉着我向夜色昏暗处逃去。 “快去救段云,去救贾辛吧。后会无期!” 赵霄的手很冰,实际上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抓住我。 我知道只要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可是我没有挣脱。 因为我知道赵霄就快要死了。因为刚才那一剑,的确伤了他的心。
第37章 画皮之下 刚开始,是赵霄挟持我逃跑,跑着跑着,变成了我硬拖着赵霄在走。终于,在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后,再也不肯向前走半步。他走不动了。 不远处传来潺潺水声,我知道已经来到明珠河附近。我向赵霄苦笑道:“你还说要送我过河,结果还是食言了。” 赵霄躺在地上,上身半依在桃树根旁边,脸色苍白,一直捂着心口,鲜血止不住地淌出来。如果再不疗伤,我猜他很可能活不了了。 可是,就算我把他送回元宝客栈,他就能活下去吗?我隐隐约约觉得,在他敏锐地推断出段云真正的死因之后,原本支撑这具腐朽多年的皮囊继续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根主梁已经倒了。 “你可以把我丢入河里,再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好了。”赵霄好像在笑,可是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能说我食言?我把命都交出来啦,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蹲在赵霄面前,好奇道:“谁让你要害死赵霄呢?如果不是当初你自己贪图捷径,谋取赵霄的探花身份,段云可能不会因误会坠楼,教坊司、桃花坞不会死那么多人。她今天不至于如此恨你……” 赵霄点头:“有理,好有理。我问问方姑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送你过河,自己过不去吗?” 我皱起眉头:“对啊,我个头小,又不会游水,所以才要你背我过河。” “桃花坞那么多农户,你只要肯花几个钱,难道找不到一个高大壮实的庄稼汉背你过河?你早早地牵走了我在客栈里的枣红骏马,为什么不选择骑马过河?你明明数十日之前就抵达桃花坞,哪怕绕路而行,此刻早就离开了桃花坞,为什么非要等我送你过河?” “我又不是为了等你才留在桃花坞,我是在等小道士!”我刚说完,看见赵霄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解释道,“是是是,我知道,明珠河没什么道理能拦住我,是我一直在找借口,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去开州。可我到底没有伤过一个人,没害过人!” 赵霄冷冷且不屑地看着我,反叫我火气更大了:“你干嘛瞪我!我和段云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以为她就不想靠自己离开教坊司?你以为她没有试着逃走过?可她逃得了吗?这是一座把她吃干抹净都没人管的铁笼子!她等了你三年,如果不是毫无希望,她怎么会自我了断?” 赵霄咳嗽了几声,带着怒意低吼,鲜血从喉咙中涌出:“对,她走不了,段家是戴罪之族,所以她需要我,需要一个贾辛科举高中,为她翻案,带她离开。可是贾辛永远没办法做到,所以贾辛该死,罪该万死!” 我愣了好一会儿,问道:“她不知道这些吗?” 过了半晌,赵霄抹去嘴边的血迹,抬头看我,说道:“那天早上一睁眼,她还在我的怀里熟睡,我想等她醒来,告诉她我的身世——和她一样,我也经历过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插草贱卖的日子,体验过由一个曾经衣食无忧的少爷贬为奴隶的生活,只是后来,我逃走了,四处流浪,卖画为生。所以我才会那么……理解她,爱惜她,因为我和她是同病相怜,是……” 赵霄的眼神转向别处,嘴角微微一扯,细声道:“可她好久都没有醒,睡得真熟。我蹑手蹑脚起床去倒水喝,看到了桌上的百宝箱。那么小一个木盒,你知道么,她用半辈子清白换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头了,所以那一刻我脑子空白,呆住了。恰好,段云也醒了。她走过来抱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科举,带她离开教坊司。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见赵霄捂住心口的右手缓缓滑落,胸口的衣服已是一大片鲜红。我连忙过去按住他的伤口,有些难过道:“你不知道段云有多愧疚,她好后悔让你去赶考的。” “后悔?她也会后悔?”赵霄摇摇头,“你不知她是多犟一个人。就像今晚,她不愿承认我是贾辛,宁肯和我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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