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选了后者。 “小和尚?空昙?铁蛋?小秃驴?” 白清欢抬手在空昙眼前晃,他的五官却依然狰狞而痛苦,豆大的汗水自额头不断滑落,然而失神的双眼却逐渐聚焦。 伴随着她的呼唤,那些灰色沉重画面开始飞快倒退,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段静谧安宁的画面。 温润的细雨之下,有个女子坐在墙头,慢悠悠晃着脚,她看到了跌在泥坑中的他。 那时的江思量额上带着被同窗砸出的伤口,一身血污,脚下也是被雨淋湿的污泥和腐朽的枯枝烂叶。 视野明明都是黑暗的,可他就能看到。 有一只像白雪干净的手,深入污秽的泥坑中将他拉出,又给他擦去脸上的血痕;她带走了摘的那支海棠,却不忘在他的发上簪了另一朵盛开的海棠。 她像是捧起了那只将要死在泥潭中的鱼,把它放回了干干净净的水池中。 千百次轮回中,那是唯一一只对他伸出的手。 而后,那只手一次,两次,出现了无数次。 每次他眼前的世界又要变成黑白的时候,它就会出现,将他带回另一个绚烂鲜活的世界。 他在过去三千年中,所见所得全是苦难,唯独在那十年里窥见了天光。 “我……过不来。” 空昙张了张嘴,最后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是一句语意不明的低声喃喃。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而拥挤,像是在一个小小的坛子里盛了上千颗佛豆,如今其中最平平无奇的一粒,却拼命地想要挤到最上面来。 “你送……及冠礼……” 他每说一个字,都磕磕巴巴,像是初学说话的孩童第一次开口,微弱而又含糊不清。 可是白清欢看着他的眼神,却怔愣在了原地。 “我一直带在……很……喜欢。” 她听懂了。 他所说的是。 “你送我的及冠礼,我一直带在身上。” “很喜欢。” 但是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到最后也没有说清楚。 在说出最后这句话后,苍白得和肤色融在一起的唇,很费力地往上扬,像是想要露出一丝笑容。 想来那该是温文尔雅的,又带了些书呆气的干净笑容。 可惜话未说完,笑容也尚未完全露出,空昙的双眼却再度变得失神,在茫然眨了眨眼后,他身体摇晃着站立不稳,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白清欢却没有拉住他,而是表情有些复杂地站立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小和尚嘶嘶吸着冷气揉屁股。 空昙倒也没有怪对方不拉自己,而是先满脸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幻觉,走着走着就开始做梦,醒了以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又死活想不起来了。” 白清欢依然不言不语,她眉头紧皱,空昙觉得对方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他也拿了手在她眼前晃,“段仙君,你怎么了?” 她神情淡然,很快收回视线:“我要打坐调息一会儿,白仙子借了她的法宝,我待会儿用秘法配合你渡这些冤魂,你最好别在那时候又突然做梦。” 空昙赶紧认真点头:“好!我到时候要是再走神,你就给我一拳吧。” 他也赶紧背对着白清欢盘坐在地,诵念着经文想要平复那古怪的心情。 就在这时,背后的人却忽然开口。 “小和尚,你这佛子身份到底是怎么回事,真要轮回十世才能成佛吗?” 空昙一听,拿手抵着下巴开始回想着自己在承光寺里从小听到大的话。 “不是哦,段仙君,寺里的老师父们都跟我说过这件事。昔日有一个佛修,眼见仙庭覆灭后人间疾苦,所以发了前所未有的宏愿,要以自己的无数来世换得一世功德圆满,以求有朝一日可渡尽众生。” “我们佛修,立下的愿越是宏大,身负的因果业力也就越多。所以他在圆寂之前,修了承光寺,又留下遗言给后人,说是当他的无数个转世中,有十世会在死后留下舍利,集齐十颗舍利之时,便算功德圆满了。” “要算起来的话,三千年轮回肯定不止十次了。” “所以其实我觉得自己不算真正的佛子,我只能算是佛子漫长轮回之中的一小片碎片而已。” 空昙仰着头,漆黑清亮的眼睛看着地宫那些狰狞血腥的尸体,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唯独只有怜悯。 “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佛子的第十世,因为我要是死后没有舍利,就说明我这一世修行依然不到家,功德还未积攒够,那自然会有下一个我成为佛子。” 他正说着话,身后的白清欢忽然低声问。 “所以,你的第九世身……身亡后,烧出舍利了吗?” 空昙愣了一下,“我对前世的那些其实都不清楚,但是第九世的那位……倒是听师父们说过。”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又开始浮出那种隐晦的刺痛。 小和尚忍了忍,清澈的声音继续说。 “第一世那位立下宏愿的佛修,传了寺中后人秘法,不但能够让他的亡魂死后返回承光寺等待下一次轮回,还能够让后人能够知晓每一世轮回的定数……就是你们所说的命运。” “在承光寺的预言中,第九世的那个我,本该在很早的时候就身亡的,也因此积攒不了功德,所以不可能留下舍利子,所以自然不该是第九世的。” “但是后来他在寺中坐化身亡后,不知道为何,却留下了一颗舍利。” “他是何时身亡的?” 小和尚想了想,“算起来,该是三百二十年前。” 三百二十年前,正是江思量与白清欢走过的第十年。 那年她去了一趟医仙谷,为的是取回拜托丹圣子炼的增寿丹,江思量没有灵根,当不成修士,只能当个寿元不长的凡人。 她再回到约定的地点时,江思量却不见了,她所有道友知道她在找一个凡人,都委婉劝说兴许已经死了。 原来那时候,他是真的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至死都不愿皈依剃度,但是最后却如命数所言,安静坐化在了承光寺中。” “他留下的舍利呢?” 空昙拿出自己的昙花舍利禅杖,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这把华丽的禅杖,绮丽的金光在血光之中显得那么神圣。 “咚咚。” 细微的碰撞声从禅杖顶端的空心昙花中传出。 他说:“在这里面。禅杖里面其实一共放了九粒舍利,若我死的那天也能留下舍利,到时候也会放进里面去。” 空昙说完后才想起,这好像算是承光寺的秘密了,他连忙有些着急地找补,小声道:“我与段仙君同经历了生死,你和白长老又救我多次,生死之交加救命之恩,我这才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若是我死了以后没有舍利,那说明我这一世修行不够……怪不好意思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白清欢问:“禅杖中的舍利,你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空昙被这个问题下了一大跳,他猛地转身看向白清欢,连连摇头:“这个真不行,段仙君,师父们知道了会把我关在寺里再也不放出来了!” “什么不行?”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白清欢转过头,就看到段惊尘带着浓重的血气从另一堵墙破开的新洞之中,低头迈步出来。 她的注意力也被那个不知何时挖出的大洞吸引,愣了一下,“你是真喜欢打洞啊。” 他抬起头,对上白清欢的视线后,鬼使神差地解释了一句。 “不是喜欢,我只是怕回来晚了。” “都解决了?”白清欢估算了一下时间,更震惊了,“你才去了不到一盏茶时间。” “嗯,所有妖尸都杀完了。”段惊尘说完这句话之后,又补上一句,“外面一共有八十二具妖尸,我不曾惊动那些凡人,都是一击毙命。” 顿了顿,再微微扬了扬下巴,又补上一句,“也没让刀疤出手。” 白清欢看着他的小动作,还有些茫然的神思瞬间被唤回现实。 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也一下子被段惊尘这小狗似的眼神弄得轻快起来。 她点点头,很配合地夸了一句:“不愧是你,实乃剑道第一人,我段某人自愧不如。” “段仙君的夸人水平,我白某人亦是望尘莫及。” 两人熟练地彼此阴阳两句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其他殿中的那些凡人怎么样了?”白清欢轻声问。 说到这里,段惊尘的表情明显复杂起来。 “大部分人应该都被杀害了,活着的只剩下了这两日才被送到此地的那些人。” “没有了蛇妖的神魂操纵,我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清醒过来,也看到了那些所谓的‘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段惊尘面无表情说起了其他几座宫殿中发生的事情。 “我刚过去的时候,有人已经幡然醒悟,但是仍有许多人不愿相信眼中所见之事实,仍然死死咬定仙人是真,说我们才是来误了他们求仙之路的妖魔。” 空昙听得不敢置信:“这是为何!难道亲眼所见也不能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场骗局吗?” “他们当然知道。”段惊尘低垂着眼眸,原本笔直挺立的影子竟然也有些弯了下去,“但他们更知道,如果承认仙人是假,那他们就一丝活着希望也没有了。” 背井离乡求仙,甚至家中的青壮力已有不少先一步入了“仙门”,甚至可能成了自己切碎的“药”。 在彻底的绝望中,他们能做的,唯有近乎偏执地相信仙人是真,自己没有受骗了。 空昙跪在地上,张嘴欲言又止。 “你还太小,在人间行走也不够多,自然不懂人心。”白清欢眼底有淡淡的阴翳,她低声道,“重伤的蛇妖力量微弱,原本并不足以毁掉司幽国,但是她太懂人心了。” 她做的,不过是给绝望中的司幽王递了一根看似救命的稻草。 然后,这根稻草在一个月内,就这样压垮了整个司幽国。 空昙又想起一件事,紧张问:“那其他几座殿中,岂不是已经开始暴乱了?” 段惊尘面无表情摇头:“那倒没有,我回来的时候顺手把他们全部打晕了,现在刀疤守着那边,暂时无事。” 好一个顺手。 不过眼下这混乱的局面,段惊尘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倒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白清欢:“好,恢复一下灵力,我们可以开始度化此处的亡魂了。” 段惊尘却微微皱眉,环顾周遭:“此地位于南荒,灵力匮乏,恐怕要多消耗些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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