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声猎猎, 大力摩挲树枝抖弄起阵阵扰人的喧噪,张牙舞爪的枝影交横,奋力张扬着可怖的模样。 灵越不闻耳中外界传来的纷扰,轻轻抚着袖上的花纹, 眼瞳浸满暗色, 周身无端生出森冷寒意。 “换我是宣姜的话, 绝对不会放任太子伋在自己眼皮底下活了十多年,他早该尸骨无存。” 她的话固然冷血无情,换种角度看,何尝不是绝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心地善良的公子寿不忍兄长枉死,赶去告知真相,然而太子伋已经心灰意冷,想遂了父亲的心愿。公子寿见他决意如此,只能用酒灌醉兄长,替兄赴死,太子伋醒来后匆匆追赶却为时已晚,看着弟弟的尸体,他对匪徒表明了身份,匪徒将他一并杀死。” 她顿了一顿,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对太子伋做出的愚蠢行径感到异常可笑,陡然冷嗤出声:“此番蠢到一处的兄弟二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二子死后,卫宣公不久便病逝,公子朔即位,称卫惠公。他即位月余国内发生政变,无奈逃亡至母亲的娘家齐国,请求舅舅——齐襄公出兵助自己夺取政权。齐襄公立即派使节赶往卫国交涉,提出让宣姜改嫁给太子伋的同母弟弟公子顽,卫国自然不敢得罪强大的齐国,便答应了下来,卫惠公有求于齐襄公也只好首肯这桩荒唐的婚事。” “于是,宣姜下嫁给了公子顽,本以为又是一场稳固齐卫邦交的政治联姻,孰知二人婚后琴瑟和鸣,俨然是一对佳偶,并生了三男二女,留诗于后世。眼看兄长和生母宣姜幸福美满,卫惠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难抑愤懑写下《鹑之奔奔》,以雌雄鹑鹊相交反兴他们的行径。” 说到底,卫惠公是个拎不清的,讽刺亲母,实乃古今第一人也。 对于卫惠公明显失智的行为,灵越满面嫌恶,眼中透着砭骨的冷寒,“宣姜算是白生了卫惠公这个不孝子,要是早知有这么个儿子,估计宣姜一早便把他掐死在襁褓里,省得来写诗作妖恶心她。” “整个故事的伊始残缺而悲凉,过程一波三折,好在终归还了她一个圆满的结尾,子孙绕膝,无恙而终。” 她静静沉吟,烛火之下的姣好眉目透着柔软之色。 启珩看得怔住,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斯温柔泰然的神情,思绪跟着她的话飘远,下意识说道:“宣姜生前身后都不该背负着骂名,她何其无辜,奈何自古君王皆不能言之错,史书上笔墨渲染处把全部的错归咎给红颜祸水,殊不知真正的罪恶源泉是人心的贪婪欲望。” 灵越讶异他居然会主动接茬儿评价宣姜,一下子引发了她的谈兴,“你说,宣姜到底有否真心倾慕过太子伋?” 哎,算是问对人了。 这个问题摆明是白给启珩的送分题,他心中一喜,男女情爱之事于他而言信手拈来,却为了让灵越对自己有所改观,认真且仔细地想了一想。 “史书上称,当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死讯传来,宣姜悲愤昏死,醒来后写下了《诗经·二子乘舟》,里面记载着对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思念。”他引《诗经》佐证,大大增添了可信度,末了长叹一声:“大抵是心生欢喜过的,奈何千帆过尽,终是有缘无分,不过好在浮生若梦,遗憾湮灭,幸有眼前人尚可怜取。” 经此点拨,灵越有所感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是,怎么都念上了《金刚经》? 启珩有点慌,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素来不信神佛妖鬼那一套,关于这方面的经书亦是接触甚少,生怕灵越要继续恳谈,暴露他的短板,连忙清了清嗓子,施展出情场老手的本色。 “覆车之鉴历历在目,本王一定会珍惜爱妃的。” 呵,嘴上抹了蜜,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于哄女人一道上,启珩这厮果真是最在行,而且顺杆往上爬的能力亦非同一般。 睇了一眼他不老实的手,灵越似笑非笑与他深情款款的桃花眼对视。 玉漏犹滴,外间皎月已上梢头。 唔,对了,还有正事未办。 灵越收敛了心神,抽回手,腻味了陪他玩虚情假意的把戏。 幸亏松手了。 启珩松了一口气,扭过头飞快眨了眨酸涩的眼,再瞧一会儿怕是就要对眼了。 燕几上,玉盘金盏堆满寓意吉祥的干果,红木托盘中摆放着两只瓢,瓢柄末端连接着一条红绳,夫妻同饮一卺,寓意从此合为一体,永不分离,同甘共苦。 灵越执起案上的酒壶,取来托盘中的瓢,将酒液轻斟入瓢内,刹那间酒香溢散,她自己拿起一瓢,把另一只瓢递给了启珩,看着新郎还在发愣,迟迟未饮,不禁好笑的问道:“怎么?怕我下毒吗?” 启珩面带踌躇,“你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言外有两层意思,第一是照顾女方病躯;第二则是双方皆因利益结合,有些琐碎规矩能省则省,不必认真。 “做戏就要做全套,同饮一卺,代表你我利益相连,密不可分,甘苦与共。” 她眼神蕴含笑意,唇边漾开一抹轻浅弧度,“当然了,你可以不喝。”言讫,玉颈微昂,仰首之间酒水顺喉而下,自顾自的饮尽。 见酒液丝毫不剩,启珩目光微闪,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扬起一贯的笑脸,“让佳人落寞独饮,并非君子所为。” 他不假思索地饮下了瓢中酒,面临过无数的阴谋算计,不得不对所有人和事都提防一二。 灵越含笑注视他一滴不剩的饮尽,状似无意抬起手往他面前一拂。 饮罢酒,启珩顿觉身畔袭来香风,鼻腔盈满沁甜,他迟缓地眨了眨眼,有几分泄了力般瘫软在案上,模样就像不胜酒力,半阖的眼眸闪烁着迷离之光,眼前佳人的面容犹如雾里看花,周遭一切瞬间变得寂静模糊。 “呀,醉了呢。” 伸手重重拍了拍启珩一副痴醉相的脸颊,灵越戏谑地笑了笑,提防之心终归太弱,此番饮下加了药的酒,便彻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现在可以开始随心所欲的审问。 “还请二王子据实以告,你的心里究竟裹藏着何事,又在图谋什么。” 她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断不会轻易去相信别人,启珩此人擅以轻浮浪荡为表蒙骗世人,与之结成同盟,便要扒干净他全部的秘密,做到了如指掌。 如若做不到,不如杀之,以免留后患。 被药物控制住的启珩虚阖着眼眸,神情浮现挣扎之色,踌躇着挤出三个字。 “不能说。” 嘴巴倒挺严丝合缝,显见心智之坚毅,灵越颇为意外,益发激起了想一窥究竟之心。 “放心大胆的说出来,我会帮你解决。” 她哄人的口吻又软又娇,仿佛裹缠着世间最甜美的蜜糖散发着芬芳,诱人主动道出心里深藏的秘密。 “帮我解决……”启珩拧眉,口中反复呢喃,似乎在思考可行性,奈何药效发作,混沌灵台聚拢着一团团稠密浆糊,他委实理不清思路,只知从蒙昧不清中千辛万苦觅得一丝光亮,凭着感觉努力伸手去抓住,囫囵地吐了口:“母后中了蛊毒。” “什么?”灵越蛾眉微蹙。 “父王给母后下了蛊毒。” 谈及至亲,启珩神色显现痛苦和愤懑,握紧双拳,颊侧微微鼓起,瞋目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一字一句充满无穷恨意。 “利昭枉为人夫,从始至终都在利用算计母后,他种下蛊毒控制母后,带来无尽的苦楚,他不能轻易的死掉,必须要解除母后的蛊毒,受尽折磨,才有资格去死。” 启珩直呼父名,无疑是恨极了利昭,“为了增加夺取王位的砝码,利昭精心设计让母后嫁给了他,大婚后他显露出真面目,动辄殴打辱骂,像个疯子一般折磨母后。” 他的声音无比沉重低哑,犹如一头困兽,身躯拘在狭小的牢笼,内心却极其渴望得到光明和自由,希冀挣脱桎梏反击世间的所有阴暗面。 ----
第162章 吴明国 “原来如此, 利昭竟是连发妻都不肯放过。” 灵越顿悟,难怪启珩会最终同意自己的要求,清河大长公主遭蛊毒迫害, 不得已受制于利昭,他为母亲的安危着想, 一直以来不敢轻举妄动, 却已然起了弑父之心。 之所以结盟, 只因良机已至。 青庐外冽风萧萧,落叶瑟瑟, 庐内一方天地暖意融融,错金银多枝灯长檠托擎着的烛火无风微晃, 烛影不胜柔弱的颤了一颤。 危险神不知鬼不觉的逼近, 察觉到不对劲时,诸事已迟。 洁白墙面上兀然多出一道影子, 紧紧覆在了另一道婀娜的影子上,依偎交叠, 沾染了缠绵的暧昧气息,吐息烙在颈侧。 灵越如坠冰窖,面色如雪, 脊背僵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指尖泛白紧绷,一切已经避无可避。 “你到底是谁?” 男人低沉的嗓音中蕴着一丝狠厉,完全没有醉后初醒的迷蒙困顿,电光火石之间灵越明白过来, 他未曾饮下酒, 故意佯装一派醉酒痴样来试探自己, 他所言均是假的! 好一出将计就计。 “知道了本王的秘密,那本王也要知道你的秘密,尚算公平不是吗?”启珩眸子湛湛有神,素常带笑的一双桃花眼陷入阴暗,漫不经心地垂眼打量着少女隐忍不发的面容,哼笑一声:“对了,本王自幼厌恶虫子,如果本王看到了什么的奇怪虫子出没,手上怕是没个轻重会伤及到爱妃。” 他没开玩笑。 强劲有力的臂膀禁锢住少女纤弱的身子,他的手毫不留情扼住了雪白颈子,如若再用些力气足以轻松拧断脖颈,就像当初她亲手拧下刺客的首级一样。 启珩善意地给怀中人提了个醒,“爱妃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不加掩饰的威胁轻拂耳际,灵越眸色微暗,颈间越收越紧的压迫让她呼吸困难,渐渐喘不过气。 袖摆下的手松了松,她迫于无奈散去指间召唤的印诀,“王子此乃何意,莫非患了失忆症?”继而避重就轻,从容地应答问题:“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子妃兰陵窦氏女,方才你还唤了我爱妃。” 启珩失笑。 行啊,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狡猾。 威胁行不通,攻心计或可一试。 钳制脖颈的力道遽尔松懈下来,死亡的压制消弭于无形,灵越得以解脱,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启珩改取怀柔之策,轻轻掰过灵越的身子,端详她的脸,桃花眼溢满伤情的落寞,惋惜地叹道:“太令人伤心了,原来爱妃的诚意就这么一丢丢,连句实话都不肯与我说,那你我的结盟又有何意义呢?”面对目露戒备的她,故作无奈地摊摊手,摇首嗟叹:“好可惜,本来还想告诉爱妃一些关于父王和雎夫人的重要事情,眼下看来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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