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嫣率先伏身跪倒施大礼,“恭喜娘子,获弘农元氏一大臂力。” 拾箸夹了块鱼肉,楚黛细嚼慢咽后睨向两个使女,但笑不语。 不仅仅是弘农元氏入麾下成为臂力,便连阳安郡主府也将欠着她一份情面,日后办事免不了需要些便宜,届时取来这份情面和弘农元氏,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慢慢敛却笑容,眉目间盈上一片平淡之色,“夜哲人呢?” 打从昨日他人一回到府中,便不曾踏出过房门半步,现下晨起该用朝食,按理讲人也该出来用馔,毕竟是个爱吃的不会委屈了自己。 “这……夜护卫在小厨房那边。”冰嫣面有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闻说是在等着第十三头烤全羊。” 楚黛不解,“第十三头?” “没错,大概是因夜护卫昨夜一整宿未进食的缘故,天色没露鱼肚白时,跑到小厨房一口气连吃了一整头烤全羊、三只黄金鸡并两只烧鹅。犹觉未饱之下差点儿把您的朝食都抢了吃,幸好厨子发现及时给他烤全羊吃,这不烤着烤着就第十三头了。” 默了一默,楚黛撂下筷箸,嗤笑:“难怪今儿味道吃起来比往昔要香,敢情这朝食是从虎口夺下。”继而吩咐道:“你们去把夜哲叫来,再告诉他如若不来的话,以后一口东西都没得吃。” “是!”雪嫣同冰嫣抿嘴憋笑,还是娘子英明,只要拿捏住吃食方面,夜护卫必定是要无可奈何的就范。 夜哲是在楚黛用毕朝食后才踏进门槛,彼时他一张脸耷拉老长,磨磨蹭蹭跨进内室满面不情不愿地杵在屏风边,不时抱着只油乎乎的烤羊腿啃上一口,眼睛乜斜书案后面持笔蘸墨的某人,冷哼了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干巴巴伫立,一整只羊腿都啃了大半,对方仍旧专注提笔勾描一幅画,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渐渐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嘴上故意扯下块羊肉‘吧唧吧唧’使劲咀嚼,发出极大的声响,企图实行干扰计划。 毕竟,在一位教养极佳的士族贵女眼中,是决计不能容忍跟前出现任何有失礼仪之事,吃东西吧唧嘴便是一大忌,他想先挑起她的不耐。 果不其然,书案后楚黛手腕微滞,轻蹙了眉头,掀眼睇向吃个烤羊腿不停吧唧嘴的夜哲,不禁生出两个疑惑。 这东西就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一大清早便吃如此多的油腻之物,身体当真能吃得消? 兀自迷惑少顷,再低首去看宣纸时,久久未动的笔尖竟落了滴墨,画中央陡晕染开一团很扎眼的墨色,彻底破坏掉画中连绵起伏的山峦风景。 她怔了一怔,哀叹一声,这位置滴得倒好,连个补救的办法也没有,兴致索然地弃了笔杆,幽幽言道:“看来你还是对昨日那桩事耿耿于怀。” 夜哲口中咀嚼的动作渐慢,对此不置一词。 昨日她每句言辞皆在理上,可是思来想去总感觉像拧了个疙瘩横亘心间,导致整个人有点别扭郁闷。 “生而为人自有善恶之分,所做之事也固有好坏之分。然,所谓善恶好坏在当下的世道已难区分清楚,并非皆能随本心掌控。” 楚黛揉皱案上宣纸,“诞于虎狼环伺的士族门庭,需懂得取舍,狠下心斩除路途中出现的野兽,以保全自身同家族。”手一松,纸团骨碌碌滚了几滚,她发出喟叹:“喏,人就像纸团般,要么由别人攥住揉圆搓扁,最后被弃如敝履,要么便当攥纸团者操控大局,得偿所愿。” “你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大抵有小部分得偿所愿,目前为止仍旧不够,因为未来路途出没的野兽将更多,我必须手握利刃继续斩除不可知的危险,纵然满手血腥亦不会心怀歉疚。” 楚黛望着虚空的目光挪向夜哲透出深深失望神色的面孔。 “至于你是去是留,姑且顺遂心意罢。” 夜哲面无表情咬下一口羊肉,转身离开。 ---- 求收藏!
第69章 心中意 把铜盆与巾帕搁置到紫檀木嵌螺钿盆架上,雪嫣捧来胰皂服侍着主子净了手。 自梳妆台上的匣屉儿取出一个莲瓣纹青瓷小圆盒,旋开盖儿,垂首奉至主子面前。余光瞄见一只皙嫩玉手从盒内挖取块散发着淡淡芳馨气味的乳白色膏体之后,她把小盒的盖儿扭好,神情存有两分踟蹰之意,最终还是开口劝谏。 “娘子,夜护卫始终非我人族,其心性难测恐生变数,是否需要重金招揽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借他们的手……” 雪嫣的眼底浮现一抹杀意,扬手做出抹颈的动作。 顿了一顿,楚黛斜睨着她,语气不辨喜怒:“你倒是考虑周全,且自去小厨房要盒没开口的松子,亲手剥来给我吃。” “是。” 雪嫣心神大震,低头看了眼白生生的双手,这回不止是揣测错主子的心意,更是低估了夜护卫在主子心里头的地位,真真是犯了回蠢。 檐下,雨丝淅淅沥沥编织成一帘迷濛雨幕润泽着大地。 窗外雨滴敲打着新植的芭蕉,将翠色涤得焕然一新,叶上的颗颗雨珠连成串顺沿着轻垂的叶尖,滚落到紧紧相依偎的蕉竹间。 雨中清冽水汽氤氲着梨花,使渺淡的香气增浓两分,一声声珠落玉盘的清音混杂着花香娓娓传响,添了些许悠长意味,琼琚斋仿佛随着落雨声的点缀,成为了空幽宁静的世外桃源。 接连处理了八日府务,该赶走发卖该申斥敲打的也大都弄好。 楚黛手头上便只剩下她阿耶的妾侍,大致过目一遍后院女人的名册,她阖起册子丢到一旁,靠着凭几闭目养起神。 顷刻,她又道:“去将我的箜篌取来。” “是。”使女蹑手蹑脚地把凤首箜篌搁下,便见榻上人睁开了眼,踩着丝履下地来。 敛裙跽坐在玉簟上,楚黛信手拈弦拨弄出几个音,随后低眉忖度,抬手奏出了一曲《清平乐》,流利婉转的妙音缠扣入心,仿佛一下子就能激起世人内心深处暗藏的真实情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屋外,撑伞奔走的使女闻箜篌之音不禁驻足聆听,脸上的神情如痴如醉,直至一曲终了方想起各自的活计,懊恼着去忙活做事。 响雷轰然划过天际,扯出一道可怖骇人的银白闪电,天地间瞿然闪掠出一阵刺目的光芒,天上像被撕破个口子,降下滂沱大雨。 风催雨势,豆大的雨珠随风向飞溅上手背,一片沁凉的水泽贴透筋骨,惊醒了沉浸于箜篌声中的人。 檐下长身玉立的郎君袍袖微扬,伸出玉琢般的手掌,虚空一划,瞬息筑起一座隔绝雷雨之声的透明结界。 奏罢一曲,楚黛从容收回手撩起衣袖,将一双纤纤玉手浸入盆中的温水里。 水面飘浮着的梨花瓣随波而漾,淡淡清香萦绕掌间,她拭净了水珠,搽抹上小罐中的乳白香膏,等到膏体彻底浸润肌理,便从一侧托盘上拿起方一柔软干燥的棉帕,细致擦拭起箜篌上的每一根丝弦。 她的表情专注而认真,像是对待一件珍宝般,擦拭完一遍后,又取来棉帕打开了一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倾倒上棉帕再次擦拭。 从熟练的动作与对细节处的注意中来看,肯定是经常干这个。 夜哲如是想…… “你此来,可是想好了。”楚黛语气平淡无澜,眼皮也未抬一下,手下仍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琴轸。 “嗯,我决定继续留下来,等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你若是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愿望,我也不会强求,自动离去便是了。” 她动作滞了滞,缓缓放下了棉帕,偏头轻笑:“好,一切皆依君所言。” “如此,便不多加叨扰了。” 夜哲微一颔首,折身离开。 楚黛目送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重新抓起棉帕擦拭丝弦。 ‘铮’地一声,一根丝弦倏尔崩断开,在白皙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殷红的血一点点渗出来,落进旁侧使女的眼底不由得惊了惊,赶忙捧来药箱。 使女捏着瓷瓶往伤口处撒了止血药粉,又拿起一条细窄的薄布缠上手掌,伺候着上完药,抬首正打算说些什么,身体骤然一凛,目光添上了畏怯之意。 娘子面无波澜神情冷淡,然而眼瞳中暗色沉积,像是蓄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情绪,方才只一眼,就不禁让人脊背生寒,浑身战栗。 “夜护卫可看到了书案上的册子。” “看到了。婢子依您的嘱咐,特意在夜护卫面前佯装失手拂落记述着元弼真实来历的册子。等他瞧清册子上载的日期是阳安郡主邀您参加小宴之前,面色立时有些不大好,一言未发便离开了书房。” 楚黛若有所思地摸着伤口,“吩咐下去,明日把琼琚斋的经册典籍全搬出来晾晒。” “是。” 历经一夜雨疏风骤,隔日的空气分外清新,蔚蓝天空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地面最后的一丝湿意悄然消失。 众奴仆大清早便热火朝天忙碌开来,琼琚斋上下充斥着各种嘈杂之音,歇在西厢房的夜哲好梦未完就被吵醒,闷闷不乐地拾掇好自己,进了小厨房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缓缓踱出。 他倚着廊柱子打了个绵长饱嗝,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剔牙,咂着嘴巴,回味起今儿的朝食。 从海边快马加鞭运回的鲜虾贻贝,分别采用了四种做法,有炖得鲜美无比的汤、有煮得滋味鲜醇的海鲜粥、有蒸得原滋原味可蘸食蒟酱的蟹肉、还有烤得焦香的贝类,那滋味真真没话说。 不知不觉又有点饿了。 夜哲吸溜下口水,从袖中掏出个深色袋子掂量两下,抽开绳结,自袋内抓了块桂花糕丢进嘴津津有味地嚼着,眯着眼十分惬意。 供职于小厨房的张阿牛不单单精通厨艺烧得一手好菜更兼是个机灵明白的人,知晓自个儿爱吃便私下做了些零嘴儿塞来,委实是玲珑剔透,懂事的很。 他一边悠哉闲哉地往回走,一边美滋滋吃着桂花糕,看见奴仆搬运书籍力不从心的时候,还热心肠搭了把手,替他们将每一册书都摊开晾晒在铺好的布上。 “多谢夜护卫。” 夜护卫主动帮忙,全然没半分的架子,奴仆感激之余便拉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一通:“没记错的话,夜护卫的西厢房里最早也存放了部分书册,今儿该一并拿出晒晒,省得让虫子白白糟蹋掉了。” 旁边一名奴仆来插话:“哎,一点子小事岂用你来操心,娘子早命尔思带人去收拾西厢房的书册哩。” “什么时候的事?” 两名奴仆不明白刚才还是一脸笑容的夜护卫因何陡然变了脸色,虽则满头雾水,但依旧如实回答:“是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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