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丹歌挑眉,这话术倒新奇。蛇长老微微躬身,替她掀起珠帘,道:“请。” 绝地谷下不见天日、资源匮乏,这一路包括煞魔堂和雷池堂的装潢,都只比得上外边略有富贵的人家。但此处“五百洞天”却大有不同,入目便是满墙的东海夜明珠,金碧辉煌,亮如白昼。 闻丹歌刚坐下,立刻有人端上百转琉璃樽,替她斟满琼浆玉液。她道:“我不喝酒。” 蛇长老自斟自酌,似乎在暗示酒里没毒,对手足无措的下侍道:“无妨,镇尊想喝的时候自然会喝。” “镇尊”。听到这个称呼时,闻丹歌不可避免地有一瞬恍惚。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是从来没有听到过,旁人如此称呼她。 从她有记忆开始,“镇尊”便是自己的母亲,但因为族人少,大家彼此熟稔,从不采用这个陌生的、高傲的称呼,她也从来没有渴望过。族人悉数失踪后,她天然地继承了这个位置。但孤家寡人,“镇”都几乎不存在了,“尊”又在何处? 没想到第一次听到旁人如此称呼自己,居然是从敌人口中。 “镇尊对我之前的话,很好奇?”蛇长老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闻丹歌皱眉,语气不善:“并未。我不喜欢听废话。” 即使被指着鼻子骂,蛇长老也不恼,甚而乐呵呵地自嘲一番:“尊上也经常说我废话多,看来这个毛病确实要改一改了。但方才我说,‘比起人族修士和那群妖孽,我们才是同类’时,您确实好奇了,不是吗?” 他把她当成什么?和魔一样野心勃勃,想要天下匍匐脚下的杀戮狂吗?闻丹歌莫名地感到一丝烦躁,端起琉璃樽饮下一口。来之前她服下了莫惊春给的解毒丸,又有“镇”强大的自愈能力做保障,她并不担心蛇长老下毒。 冰凉的液体灌入咽喉,的确浇灭了怒火。她用平静的声线重复:“我不认为我们是同类。” 蛇长老摇头,举起酒樽离席,走到她身边:“您错了。” “比起这片贫瘠土地上自然生长出的人和妖,我们是由天道降下的、更高一等的生命。拥有力量,所以拥有统治权。” 说至酣处,他的竖瞳流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你有没有想过,天道为什么降下我们?因为这个世界太污秽、太寂静,需要更多的血腥和杀戮来装点。人和妖都是平庸的蝼蚁,他们的存在不能让天道尽兴。所以我们,魔和镇出现了。” “我们是这世间最高等的存在,唯有你我可以一战!至于其它?都是妨碍,都是尘埃,应该主动消失。” “你难道还想忍受伪装的日子吗?你难道还想看见蝼蚁平庸的嘴脸吗?明明我们是最强,为什么要因为弱小的猎物束缚自己?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闻丹歌觉得他已经疯了,说话语无伦次,脸上弥漫着一层癫狂的红晕。 他这是怎么了?魔还会继续魔化吗?
第97章 大凶 ◎莫惊春僵硬地抬头,看着他背后的庞然巨物◎ 蛇长老的这些胡言乱语, 闻丹歌自然一个字都不会信。若真的想要说服她,就不可能一开始就打得难舍难分。那他们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在拖延时间吗? 那个迟迟不肯露面的魔尊,与她体内的刃毒一定有关。难道在她杀死官琰之后,他元气大伤, 不得不返回绝地谷疗养, 而他距离彻底恢复, 只差现在的几个时辰吗? 闻丹歌在脑中分析利弊, 同时注意着应落逢的去向。他确实往绝地谷外去了,只要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能顺利与莫惊春汇合。 那就再等半柱香的时间。闻丹歌垂下眼睫,看着琉璃樽底部剔透的倒影, 耳边传来蛇长老的滔滔不绝: “他们的错在是一个错误, 而错误就该被纠正。魔和镇正是将一切拨回起点的钟, 屠杀是必要手段。千年前, 镇被挑拨被利用,你我二族才会离心。天道震怒, 所以才会回收镇,却又留下你,是因为不想镇一步错步步错。” “只要你认清这一点,将功赎罪与我们携手重塑这个世界,天道必定赏罚分明。” 发泄完, 蛇长老如梦初醒,歉意道:“在下不胜酒力, 言辞有些激烈, 还望您不要见怪。” 闻丹歌:“既然不胜酒力就别喝了, 吃两粒花生米得了。” 蛇长老:“......咳咳, 虽然言辞激烈, 但在下敢保证,刚才那番话绝非虚言!字字恳切、句句肺腑!不知镇尊,意下如何?” “魔和镇才是同类,才是此世的主宰。之前只不过被蝼蚁蒙蔽,导致离心。” 闻丹歌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在心底默数了几个数,确定这会应落逢一只脚应该已经踏出绝地谷,才回答:“不如何。” 蛇长老早就料到她不会轻易被说动,正准备再接再厉拖延时间,就看见四周空气忽然停滞,地底岩浆不再翻涌、琉璃樽中倒影失去光彩,连指尖的风,都无了。五感一点一点被剥夺,继而沦落到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放大、放大,仿佛贴着耳膜在讲。 “你口口声声的,说人和妖是蝼蚁,你们才是尊贵的主宰。可是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诞生于人的恶念、罪孽、一切负面的不堪,又不甘心沦为阴影过街喊打,于是一门心思想要弑主,以此证明自己才是主角。” “你们根本不懂得节制,天生拥有无边的贪婪。杀一人不够,欲杀一家。一家之血尤觉不足,便想要屠一族。一族之后是一城、一国、一整个天下。” 迎魁出鞘了吗?法阵开启了吗?她动手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原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她只要放出她那浩如烟海、漫无边际的威压,他就立刻缴械投降。原来五感被剥夺不是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是不断往前溯源,向前翻阅他的人生,几百年的经历一点点随着时间痕迹的消弭一起重置归零。那些他奋力争取的、双手沾满鲜血才得来的修为境界,随着她的话音一同消散成空。他仿佛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四周是温暖又冰冷的海洋,这一切都只是他在诞生前的一个梦。 这正是闻丹歌在胜迎会上开始试验的,名为“归一”的道法。 闻迎究竟如何封印了魔,书上并没有记载。闻丹歌只隐约从儿时母亲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隙真相。 魔是由人的罪孽中诞生的,是想要弑主的怪物。如果不能斩尽人的恶念,魔就会反复重生。 这是天道在创造人时留下的漏洞,于是祂又创造了“镇”,以剥夺感情为代价,给予他们无可匹敌的力量。这次天道很谨慎,一开始就给“镇”定下束缚,不允许他们失控。但这似乎也从侧面应证了,天道也没有彻底消灭魔的办法。 “镇”杀了一批又一批的魔,很快发现他们是杀不尽的。接着他们注意到,就像光与影相生相随,人与魔也总是一同出现。如此是否说明,除非除掉人的恶念,否则魔就会永恒。 但人如何才能毫无恶念? 闻丹歌想起跟随祝女君读书时,听过的一种观点。那便是亚圣提倡的性善论。 如果一切回到最初的源点,是不是就没有恶念? 为了证实这一观点,她在胜迎会上尝试了两次,囿于体内还有不知名的家伙存在,她并没有过多关注那两人之后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猜测是对的。 蛇长老是第一个经历了“归一”的魔,闻丹歌无比谨慎。她也想过,如果自己失败了怎么办?失败了,最起码落落和莫惊春他们还在,澹洲境内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她就是死,也会拉这群魔陪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闻丹歌拎着剑全神贯注,只要眼前产生一丝一毫的异动,她就能立刻了结这一切。所幸,这一次天道终于眷顾了他们。一阵光芒过后,地上只余空荡的衣袍和零碎的金银珠宝,宛如真正的蛇蜕了皮。 她做到了。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闻丹歌深吸一口气,提剑向外走去。 她每路过一个地方,“归一”就发作一次。直到她再度推开那扇石门,走到那个,令应落逢陷入噩梦的地方。 ———— 绝地谷外。 莫惊春想过很多种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应落逢独自一人出来。她怔怔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试图重新进入绝地谷的应落逢,思绪纷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不对?你怎么能够出来?” 应落逢来不及和她解释,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去...阿鹤还在里面!阿鹤还在里面!” “你清醒点!”莫惊春拔高音量试图唤醒他的神智。见他终于安静下来,这才踢了踢脚边的尸体问:“她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出来?” 应落逢欲开口,可两瓣唇分开,舌尖就触到一片冰凉。他在模糊的视线中哽咽:“他们设计、让阿鹤答应留下,不然就杀了我。但我才走出绝地谷,便有人从背后偷袭,等我反应过来,他却已经死在这里......” 莫惊春回头,仔细检查了一番那具尸体,道:“这上面残留着迎魁的剑意。”难怪闻丹歌放心让他一个人出来,原来是早有准备。 既如此,她一定不想再让他进去,虽然不知道闻丹歌到底在筹谋什么,但莫惊春勉强能和这位多年好友心有灵犀:“在这里等她吧,那道剑意是一次性的,没法再保你一次。如果你进去了,再度被魔族捉住要挟她,你要她如何自处?” 应落逢挣扎的幅度果然减弱,莫惊春再接再厉:“放心吧,阿鹤她比我们都熟悉‘魔’。她是闻迎后人,此间她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们去了,也只是累赘,惹她分心。” 应落逢紧抿下唇,似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莫惊春才要松一口气,揉眼角的动作还未放下,余光便瞥到他踱步至枯木边缘。提醒的话来不及出口,应落逢就像一只断翅的鸟坠向谷底。她连忙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染了药香的风。 他的身影很快被雾气吞没,茫茫白雾似是海面迷障,底下藏着无数暗礁与风暴。莫惊春伫立崖边许久,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她是个惜命的人,不然也不会宁肯被芈信“囚禁”。但此时此刻,她望着深不见底的绝地谷,身后只有一轮残日与枯木,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冲动。 跳了又有什么大不了?横竖闻丹歌死了她也活不成,还不如跳下去搏一个救世之名! 莫惊春朝天缓缓竖起食指,接着闭眼纵身一跃,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层雾会不会就是“茫茫”? 应落逢显然没想到莫惊春和他前后脚下来,张嘴刚要劝她回去,就看到莫惊春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皱起眉。 他于是把嘴边的话咽回去,改做口型问:莫前辈,你怎么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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