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子监出来,朱槿一眼就看到了赵泽兰的身影。 他站在一株木槿花边,换下朝服,穿着红襟的白衣,腰间配玉带,玉佩落下鲜红的穗子,衣上纹并蒂莲,正在同相熟的内臣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只合上的槿花,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一派清明冷淡。 朱槿在原地没动,待内臣走过,赵泽兰嘴角的弧度垮下来,淡的如同清泉静水,也保持着那个姿态,手在无意识地轻抚那朵木槿。 随后他侧首,眼睛瞥见朱槿,微微一顿。 赵泽兰上前,行礼道:“殿下。” 朱槿摆手,翻找着自己应当说点什么,想来想去,却是一句故作轻松的调笑:“世子面对宫人都是笑意吟吟,怎么轮到本宫连个笑脸也没有了?” 赵泽兰闻言却道:“殿下恕罪,方才的笑脸不过是于人之礼,但面对殿下,泽兰倒宁不愿用这样的笑。” 他说完,朱槿的笑意也便消失了,只道:“是吗?” 赵泽兰喜欢真诚。 他与兄长不一样。 傍晚的风轻轻吹着,朱槿往前慢悠悠地走。 赵泽兰陪在她身侧,与她并肩,但腿脚的伤似乎还未好全,走路时会有一点跛脚的痕迹。 他比朱槿高半个头,身形看着清瘦,走到朱槿身边却将那些风全挡住身外。 朱槿微微仰头去看他,问:“世子今日怎么在这里?” 赵泽兰一顿,道:“想见殿下一面,恰巧今日下朝早,尚有空闲,便过来碰碰运气。” 因为想见你,所以过来了。 朱槿没想到赵泽兰会说出这种话。 赵泽兰看见她错愕的神情,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殿下,就是在这里。” 朱槿看着四周,熟悉的宫墙与天空,与国子监隔墙相望。 她讶然:“在这里?” “对,”赵泽兰点头,眼角眉梢染上浅淡的笑意,“在这里。” 少年时的他,抱着一只破了洞的纸鸢,顺着找了过来,见到了看着宫墙外的天空的嘉宁公主。 第四十五章 流水 “我以为殿下看到当初送您的纸鸢,会记得起来一点点。” 赵泽兰这么说。 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春水般的柔软与无奈,覆着浅浅的阴翳,像是薄薄的一层水上浮萍,没有到悲伤的地步,但是仍就能察觉出几分难过与落寞。 朱槿试图回忆起那两只落在库房里吃灰的纸鸢。 她有些慌乱地向他解释:“对不起……我自呆在祖母身边后就不曾放过几回纸鸢了。” 赵泽兰送过来的纸鸢其实是很普通的两只纸鸢,没有其他的巧思会让纸鸢飞得更高什么的,只是很单纯的玩具,只是那上面的图案,似乎是赵泽兰亲自绘制的两只栩栩如生的燕子。 她记忆中放纸鸢的时期只有两段,一段是在幼时,朱瑜会陪着她一起,另一段则是朱瑜被带走后自己无人管教的时候。 赵泽兰遇见她时,是在后一段时间。 那时赵泽兰在国子监上学,少年人心性,家世门第不高,自己就是最后承爵的那位世子,世家瞧不上他,寒门更是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那时肃王是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同窗。 赵泽兰如今想来,大约肃王是带着几分同情与可怜才与自己交好,或许也有朱瑜的原因在里面。 朱熙厌恶朱瑜,因为朱瑜是被皇帝偏爱的。 而朱瑜眼高于顶,连程荻和徐溶月都要主动贴上去才能和他有一二分交流。 朱熙也就不喜欢程荻和徐溶月,反倒觉得什么都不沾的赵泽兰更讨人喜欢。 赵泽兰的课业并不突出,虽然喜欢诗词,但并不喜欢经典,成绩只能在中等。平日经学博士讲经,赵泽兰总会神游天外,被窗外吸引。 朱瑜入学之后,学堂里但凡有朱瑜在的地方,他就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唯一。 赵泽兰有一次书掉落到他脚边,若换了旁人,或许会帮他捡一捡,或者倨傲一些的,会无视他,但朱瑜看见了那本书,只是慢慢抬头,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赵泽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去捡书,因为朱瑜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 所以他去捡了,明明应该是不消多久的时间。 赵泽兰却觉得那很漫长。 漫长到他察觉到一丝耻辱,脸颊发烫,捡起那本书后飞也似的逃回自己的座位,心绪却依旧难以平复。 朱瑜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孩。 一个除了书法之类的课程之余基本见不到他的小孩。 但就是这个小孩,让十多岁的赵泽兰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看不上自己。 那种,被看人看在眼里之后的,看不上。 赵泽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像平常那样在课堂上开着小差,目光转向窗外,就见到了那只放飞的纸鸢。 飞的很高。 从那堵朱红的墙内飞出来,燕子的模样。 没一会儿,纸鸢的线忽地断掉,纸鸢却飞越高,被风吹远了,远到逃出了赵泽兰的视线。 恰巧这时,夫子道:“下课!” 那时,赵泽兰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去找那只纸鸢。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一般急急忙忙奔出去,却在站在外廊之后看着外面空荡荡的天空突然清醒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那只纸鸢? 那只无拘无束的纸鸢。 最后依然只是回落到某个角落。 而自己找到了纸鸢,也并没有意义。 只是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意识到,每每再次与朱瑜在同一堂课时,他会期待着窗外的天空再次出现一只这般的纸鸢。 而真的,每每朱瑜来上课时,那只纸鸢都出现了。 就像是赵泽兰与它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一般。 太巧了不是吗?那只纸鸢每次都恰好出现在了赵泽兰的每一次期待之中。 赵泽兰的理智仿佛被封印了一般,从未想过那只纸鸢是为了朱瑜而来。 他莫名地坚信那是自己的奇遇。 所以,那日国子监下学,赵泽兰从学堂出来,看见那只挂在他出宫门必经之路上的那只燕子纸鸢时,他以一种抑制不住的急切与激动,朝着往日他所猜测的那个放出纸鸢的宫道上奔了过去。 甚至没有管那条宫道是通向宫廷的道路,也没有想过也许那个放纸鸢的人早已经离开了那里。 但也许上天是眷顾他,或者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他带着那只破纸鸢,来到那条宫道上,看见了放纸鸢的那个……小妹妹。 那是一个孩子。 与朱瑜一般大,并且长的一模一样的孩子。 那个孩子错愕的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赵泽兰呆滞住了,比她还错愕。 可他毕竟是十多岁的少年,在她身旁的大宫女要出声斥责之前,对她行了礼。 “定云侯世子赵采,参见嘉宁公主。” 朱槿躲在宫女背后,看着他,“你起来吧……” 她看见了赵泽兰手里的纸鸢,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道:“你是来还纸鸢的?不必了……这里不能随便出入的……会冲撞那些大人们。” 她长得与朱瑜多相似,用那副怯懦警惕的神情与赵泽兰说话时,赵泽兰就会觉得多诡异。 诡异之余,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只纸鸢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原来一切的巧合,只是“巧合”。 纸鸢的无拘无束,不是赵泽兰的无拘无束,而是嘉宁的。 他那时记得,这位小殿下是与钦国公府世子魏佑冉定下婚约的人。 可惜魏佑冉没有来过国子监读书,赵泽兰只在传闻中听过他的名号,什么“三岁开蒙识字,六岁属文作诗”、“当世第一儒南溪先生弟子”、“天生聪颖,善音律,喜文墨”等诸如此类的神童传言。 那时的钦国公府,是凌驾于徐程二家之上的一等高门。 赵泽兰自认那时不曾有过其他半点僭越的心思,只是不知出于何意,他没有丢弃那只纸鸢,带着它回到了定云侯府。 至于再后来,朱槿被太皇太后亲自带在身边,赵泽兰在年节的宫宴上见过她两次,第三年,则是魏氏一族灭门,太皇太后就此长居灵山塔的那一年。 此后赵泽兰便在做好自己的定云侯世子。 读书,科考,入仕。 鹿鸣宴上,赵泽兰与程荻徐溶月一同中举。 徐溶月是娶妻最早的一个,那时已经订了婚,不久便要举行婚礼,而程荻虽与吴淑函关系亲近,但却不曾传出任何要定亲的眉目,又是成绩最好的一位,是整场宴会上最受人关注的人。 赵泽兰已经习惯了不出挑,自肃王封王离京,也没什么好友,便独自坐在角落。 那一年灵山塔重修道路,太皇太后索性带着朱槿回了一趟京城,让她参与了一回祭祖。 只是那时太子受罚,被皇后关了禁闭,朱槿没有见到她的孪生兄长。 她长大了许多,也不像从前一般怯怯模样,来到鹿鸣宴眼睛四处打量,似乎对一切都抱有新鲜感。 她依然和朱瑜长得那般相像,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又越来越与朱瑜不同。 赵泽兰看了她很久,朱槿却并未在意到他。 反而是她身边那位跟着太皇太后大半生的方嬷嬷注意到了自己,赵泽兰连忙拱手,耳根子莫名地开始发烫。 好在方嬷嬷并未多追究,与太皇太后耳语几句,太皇太后看过他几眼,便没了下文。 太皇太后病重的前一年,召来了赵泽兰。 她慈眉善目,屏退了所有人,温和地问赵泽兰:“你喜欢嘉宁,对吗?” 赵泽兰那时的第一反应是——惊愕。 他愕然地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那双年迈但又透露出了然与智慧的雪亮的眼睛。 赵泽兰再度感到了羞耻。 却又与当初全然不同的羞耻。 这一次,太皇太后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被认可了。 但羞耻却来自于,被那种目光如炬的人看的清楚透彻,毫无遮掩余地的羞耻,与自己知道自己并非是能与嘉宁般配的人的羞耻。 他几乎抬不起头,紧咬着下唇,有一种莫名地要落下眼泪的冲动。 但太皇太后始终是温和的,慈悲的,就像是母亲供奉的佛像一般,宽厚包容。 她道:“你只需要告诉哀家,是或者不是。” 赵泽兰在这样有力但温和的话语下缓缓抬起头,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道:“……是。” 太皇太后便点点头,用更加温柔的目光看着他:“那么,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要对嘉宁好。她是个任性固执的孩子……但人并不坏,还很心软。希望你多担待。” 赐婚的旨意到了定云侯府,赵泽兰一度难以相信。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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