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祖宅在京郊迁宁县,陈希言带这人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车才到,但朱槿掀开车帘,看着那栋残破冷清的宅子,不太像是经常住人的模样。 陈希言进去领出一个老管家,手里拿着些吃用东西,看到朱槿面露疑惑,解释道:“这座宅子自我祖父死后便没住了,二祖父在山上修了一座新宅,他膝下没有其他儿女,父亲也没有入仕的打算,便随他住在山上也方便照顾他。” 他手上提着东西,便对朱槿努努嘴,道:“那是单叔。” 单叔约莫三四十岁,闻言只是提着东西对着朱槿拱手,“殿下。” 他留着半长的胡须,眼睛眯起来,看着十分稳重和和蔼。 而不论是与陈希言还是与朱槿,都更像一位长辈。 朱槿不由得笑起来,道了一声“单叔好”。 陈希言也笑起来,虽然明白朱槿不是讲求这些上下尊卑的人,真正看见朱槿对待单叔时的敬重时还是会觉得由衷地开心。 几人回到马车,又继续赶了一阵路。 这回山路并不好走,马车颠簸起来,朱槿看着外面的山林与坡道,如今的时节林子都是光秃秃的,落叶遍地,看着颇有几分萧索。 陈希言看到她的动作道:“难受吗?马上就快到了。” 他说的不假,马车没过多久便拐进另一条小道,刚好只余留下一辆小马车的空隙,这条路上像是经过修整,一路平稳。 马车停在一片湖水边上,湖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木制栈道,用粗麻绳绑着一叶渔舟。 一座小小的木制宅院就坐落在旁边,篱笆围成一圈,里面有几亩菜田,两只母鸡带着一堆黄黄的小鸡仔在田地边走动。另一边的簸箕里晒着不少草药,一位灰色布衣的白发老人正在翻动草药,脚边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灰狗摇着尾巴转过身跑了两步,转而发现朱槿这个陌生人而留在了原地,冲着陈希言叫了两声。 老人听见动作回头,眼中见到那一抹鲜亮的色彩。 他两鬓已经斑白,但面孔并不似背影那般苍老,一道道皱纹之下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陈希言推开篱笆矮门,对着老人喊道:“二祖父!” 朱槿落在后面,隔着篱笆与老人相望。 他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慈祥而宽容,并且带着独属于“家人”的温度。 朱槿不由得扬起笑,嘴角牵起时却品尝到了咸涩。 她看见老人对她也笑起来,唤她的名字:“槿儿,过来。” 朱槿几乎是扑进了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怀里,在这个佝偻身躯的老人身上,找到了一份真正属于家人的温暖与安心。 朱槿如此轻易地在他身上看见了被自己一直掩埋起来的母亲的身影。 她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母亲呢?朱槿记事得那样早。 傍晚时朱槿整理好了床铺,仲平仍在陈思敏的书房,伯由在帮着陈希言砍柴,长青长松则去了屋里打扫,朱槿看见陈思敏坐在外头择菜,便坐到了他身边帮忙。 她没择过菜,只能看着陈思敏的动作,掰下两头将豆荚边上的丝拉下来。 陈思敏脚边的那只小狗被惊醒,摇着尾巴试探着凑到朱槿的裙边,见朱槿没有其他意图,渐渐也与她亲近起来。 陈思敏道:“那是希言父亲上回下山带回来的,才三四个月大。” 朱槿摸摸它的头,想起来阿必赤合放在她那里的阿图姆。 她把它留在了公主府叫修仁照顾着,并没有带上来。 平心而论,那也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时常让朱槿的心情好上不少。 就是照顾起来有些麻烦。 但想到阿必赤合,朱槿还是忍不住黯然几分。 陈思敏看着她,道:“你和你母亲更像一些。” 他脸上流露出笑意,“嘉和元年新帝登基的时候,我进过一回京城,住在一位朋友家中,远远见过一回榆儿,你们俩长得很像,但他就是更像先帝。” 一样的五官,流露出的是全然不同的神态。 所以朱瑜与她那般被鲜明的区分开来。 陈思敏继而道:“我不曾与榆儿见过,大约明白榆儿兴许并不需要这份多余的牵挂,他心里也只乐意牵挂你一个人。这也就足够了。——毕竟我也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榆儿。” 他说起这话时语气很低。 朱槿不知该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神情。 怀念,哀伤,憎恶……似乎都有。 陈思敏道:“因为我恨过先帝。” 他有着很多理由可以恨他。陈思敏想,他这半生再也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以至于到如今,还残余着不平与怨憎,让他没有那样大的决心去坦然接受由先帝亲手教出来的自己的亲外孙。 第五十三章 请求 陈思敏说到这里,恰巧陈希言父亲提着锄头从篱笆外走进来,陈思敏回头望望,对朱槿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若说真的曾有过陌生的路人误入这座桃花源一般与世隔绝的院子,朱槿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过,这一处如此温暖踏实的小院主人,曾经是先帝身边一手提拔的都察院之主。 而朱槿在这座小院里与陈家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仿佛都能够让自己全然忘却一切外界的纷扰。就像在灵山塔时那样,甚至比灵山塔还要令人安心。 伯由每日帮着陈希言父子干干农活,手艺娴熟,仲平则时常进到陈思敏的书房,朱槿也进去过几回,翻开那些书本,不少被陈思敏做了批注,仲平容易看入迷。 尽管如此,朱槿心底还是笼着一层一触即破的薄纱,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陈思敏的外孙女。 她身上留着皇室的血。 而如今,也许是她偿还百姓供养作用最大的时刻。 朱槿在等。 等朱瑜那道圣旨。 她等到了崔质。 在陈思敏隐居的这座小院,崔质只身等在那座栈道上,清瘦挺拔的背影单薄,却时常承载着这世上一等一的大事。 他此次受朱瑜的命令来到这里,对着陈思敏恭敬一礼,紧接着,只有一句话:“殿下,陛下想要见您。” 朱槿顿了顿,目光瞥向陈思敏。 朱瑜从未来过这里。 可崔质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毫无防备,毫无预兆,朱槿有一种被窥伺的不适感。 她先回了先前在住的院子,整理了一些必要的东西,站在窗前,见崔质的身影还立在湖畔。 她隐隐有些烦躁。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块小玉佛。 陈思敏在这时候敲门,朱槿起身去开,他看见朱槿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玉佛,忽然一怔。 朱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外祖?怎么了?” 陈思敏道:“阿窈那孩子还是将这块玉佛给了你吗?” 听到“阿窈”两个字时,朱槿也是一愣。 京城上空浓云密布,隐隐传来雷声。 朱槿随崔质坐在马车上,换了一身公主常服,心底却也仿佛伴着雷声一声声沉闷地鼓动。 她长身玉立,一步步踏过金銮殿前的长阶,阴沉的天色没能照亮半分空旷的大殿,崔质送她到门口便不再动。 朱槿走进去,在一旁的偏殿方向传来朱瑜的声音:“过来,嘉宁。” 越过帷幕与屏风,朱瑜坐在华贵的椅子上,手执朱笔,一道一道在手中的折子上画下批注。 他的模样,显然是一个成熟的帝王。 即便他与朱槿一般大的年纪,甚至尚未及冠。 朱槿走到他身旁,并未得到任何制止的反应。 朱瑜甚至未曾抬头看她一眼。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里,一眼便能见到“和亲”、“鞑靼”、“云州”等字眼。 朱槿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朱瑜搁笔,抬眼去看她。 “陈思敏那里可让你觉得舒服?” 朱槿道:“比宫中舒服。” 朱瑜冷笑一声,转眼间又恢复了朱槿最初见到他时的冷厉,“我们需要与鞑靼议和。” 朱槿没说话。 “若是寿康过去,你会如何?” 朱槿盯他半晌,“兄长以为我会如何?” 听到这个打算,朱槿其实是意外的,甚至朱瑜自己也是意外的。 朱槿再次跑到了他无法直接看见的地方,朱瑜却没能像从前那般对她再次视而不见。 和亲。 他要将与自己一张脸的孪生妹妹送到鞑靼,给那个行将就木的可汗做妃子,并且依靠她换来一份开战的理由。 那么换成一个不是同一张脸的妹妹呢? 换成一个胆小怯懦像一只绵羊一样的妹妹。 她甚至不敢靠近自己。 但朱瑜对上朱槿的视线,许久之后,沉声道:“出去。” 朱槿沉着脸从金銮殿出来,天空浓黑的乌云遮掩着电光,雷声再次轰响,仿佛在头顶炸开,暴雨落下。 宫人为她撑起伞,她却走得极快。 伞面追不住她,她只是一味往前走,风雨迎面扑来,淋湿了鬓角的发丝,紧紧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一路走到太极殿,她忽然顿住脚步,看见殿门前跪着一个人。 蓝白的锦袍被暴雨淋湿,一旁的小太监为他撑着伞,却仍然挡不住那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只好劝道:“世子,您已经连着这么多天跪在这里了,若是陛下想见您早便见了,陛下如今不愿见您,您就算每日都跪在这里又有何用呢?” 赵泽兰看向前方,背脊像是一株寒松,手上高举着一卷犀轴绫锦,只是用他惯常的温和语气固执道:“陛下一日不见我,就证明还有我转圜的余地,我便继续跪一日,直到陛下亲口告诉我——太皇太后从前亲赐的赐婚懿旨已经不再生效,要送臣的未婚妻子嘉宁长公主去鞑靼和亲。” 朱槿迟迟没有动作,赵泽兰身边的小太监却已经发现了她,忙向她行礼:“长公主殿下!” 透过珠帘般的雨幕,赵泽兰回首望去,目光中带着几分慌乱与挣扎。 朱槿却承接不了他的目光,转身逃也似的奔出宫门。 赵泽兰瞥见她凌乱的发丝与被雨水打湿的衣裙,不由得站起来问小太监要过雨伞,踉跄了一下才冲出去追赶她。 朱槿只跑到宫墙下那处进出皇宫的宫道上,赵泽兰替她撑起伞,轻轻将她带进伞内,语气竟然带了几分恳求,“殿下,我送您回府。” 朱槿抬眼去看他,即便风雨吹打狼狈,却也依旧从长年累月的习惯里保持着翩翩的风度与姿态,赵泽兰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是一个芝兰玉树的温润君子。他是祖母亲自替自己挑出的如意郎君,沉默温柔,全心全意地付出。 “赵泽兰,”朱槿叫出他的名字,通红的眼里没有泪,“离我远一点。” 她推开他。 赵泽兰不知为何,没有再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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