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沐过后,姚绻便带着几个身边的宫女素衣上了灵山塔。 如海从灵山塔下来,半途遇见了一位带着幂篱的青衣女子。 长风吹动白色的纱幔,女子的面容在白纱的掩映下时隐时现,如海匆匆一瞥,见到了她的一小半张脸,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在白纱再次遮蔽在眼前时,如海忽而意识到这种熟悉源自于何处——那小半张脸,竟然让昙佑幻觉般的将她认成了昙佑。 但再次定睛一看,眼前的女子显然不是昙佑,她主动拨开掩面的白纱,露出白皙美丽的脸,看着又似乎与昙佑并无太多相似的地方。 只有鼻子与唇角在方才那样的角度,如海并没有仔细看的一眼,才稍微有一点与昙佑相像的痕迹。 如海忙向她合掌,默默在心里道了声罪过。 青衣女子也向他合掌,问道:“敢问小师傅,我近日时常觉得迷障入心,难以开解,久闻灵山昙佑法师的名号,今日恰巧来此,想知道有没有机会与法师见上一面好与我解惑。” 昙佑近来讲经备受赞誉,确实是声名鹊起,有不少访客慕名前来。 如海看着她,为难道:“法师最近很忙,若想见他得看缘分了。” 她来的着实不巧,若是赵泽兰来灵山寺之前,想见昙佑递上帖子,昙佑总有空出来的时间去见见那些想要单独解惑的香客,但眼下昙佑便是真的寺也鲜少回了,如海都并不一定能联系的上他,又谈何访客呢? 女子闻言倒是一副早就有所预料的模样,并没有表现出半分失望,只是淡淡道:“这样啊,多谢小师傅。” 如海向她告辞,走了没多远,又忍不住转过头,恰巧遇见她放下白纱,遮掩住眉眼,在白纱全然遮住她整张脸脸前,如海又看见了与昙佑神似的那一小半张脸。 如海莫名的想,也许她今日真的能遇见昙佑呢? 毕竟让如海错认了两次的人,也许是真的与昙佑有缘呢? 第五十五章 初雪 昙佑从山下上来,预备等明天一早去求见何太妃。 他一身玉袈裟飘摇如竹叶,总算在下午众人去吃斋饭的时候赶回了灵山塔,却见塔下桃林间立着一个青衫女子。 他见过她,是那时中秋宫宴上的姚家小姐,如今应当是朱瑜的妃子。 姚绻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眉眼、鼻子,与唇瓣…… 她的目光显然有些奇怪,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到另一个遥远的人。 昙佑刚想要开口,却被姚绻的话打断:“法师,想来我们有缘。今日是我最后逗留在灵山的一日了。” 她盈盈带笑,昙佑顿了顿,合掌鞠躬,“淑妃娘娘。” 姚绻道:“我单名一个绻字,我母亲为我取的,说‘昔余与子,缱绻东朝’,绻,就是不离散的意思。” 昙佑的身子僵住,血液仿佛凝固,墨色的瞳仁遽然震动。 他曾听过这句话。 绻,是不离散的意思。 姚绻说自己单名一个绻字,却并未说自己姓姚。 姚家当年曾被掳走过一个庶女,流落到京城,被魏绻的母亲带回了魏府,便帮忙与姚家联系,她的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嫡姐怀着身孕,亲自从江南赶来,要带她回去,但那位姚姑娘并没有随她回去,最终跟在魏绻身边做了一位侍女。 那是属于桃枝的过往。 昙佑已经快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但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守在魏家。 守在连昙佑都没能相伴的血路上。 而她又似乎瞒着所有人做下了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姚绻,看着他,忽然缓缓提起裙摆,双膝压在泥土里,虔诚而庄重地面对昙佑拜下。 “绻儿这一拜,并非是为当年桃枝弃魏姚而保我。魏绻要谢昔年母亲遇人不淑,携我归魏家,钦国公与夫人的收留之谊、亲戚之情,了却我母亲的桑梓之结。”她重新抬起头,慢慢拍去裙摆上的尘土,眼神却渐渐变冷,“但昙佑法师,倘若你真的是那位才华出众的兄长,我宁不识君。” 钦国公世子魏佑冉,便仅仅是一个孩童,却又得了多少人的歆羡神往? 可魏绻今日见他,一身僧衣,两袖清风,孑然好似林中雀。 昔日万众瞩目的明珠,活成如今这般摸样,这么多年在全族的仇人眼下苟活,甚至与朱槿牵扯不清?他如何对得起钦国公?又如何对得起她以女子之身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如何对得起当日桃枝所受的万般自责与选择? 姚家被抄家时,莲心与她流落到教坊司,因缘巧合之下魏绻再次到了兖州,在姚老太爷手下历尽艰辛才做到今日,暗中还要时不时派人去护着莲心,使人赎她出坊间进了道观,可莲心与眼前之人竟然是一般模样,她无数次想过若是当年桃枝想方设法掉包回姚家的人是魏佑冉而非自己,倘若活下来的是如此聪明的表兄魏佑冉,他一定会做的比自己更好,也更轻松。 然而看到昙佑默然无声地模样。 她从未如此痛恨过他。 她过去如何想念过、愧疚过,现在便无比痛恨他。 印象中那个冠盖满京华的表兄,是如何在血海深仇之下出了家做了一个和尚?忍耐,顺从,像一只被主人家打得半死最后给根骨头就驯服的狗。 她看不起他。 昙佑也似乎明白她的想法。 但说不出话来。 她是正确的。 只是简单的蛛丝马迹就能推测出全貌,她的一切理解都是正确的。 魏佑冉已经死了。 眼前的昙佑只是皇室怜悯的一条自私自利的狗。 朱瑜随时可以拿下他的性命,他毫无抵抗的打算,也没有抵抗的权利。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完成太皇太后和济惠要他立下的誓言,然后才是他自己所想要的唯一的一件事:活下去。 抛开所有一切,只是想要活下去。 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什么都不需要,孑然孤单地活下去。 他那样自私。 但那是自己的权力。 “淑妃娘娘,若是有一天您累了,是可以休息的。” 这是昙佑唯一要送给魏绻的话。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想,这是在这个世道里,他们都要学会的道理。 无论是他与朱槿,还是昙明与莲心,亦或者魏绻和朱瑜。 若一个人只有一个唯一的执念,那是危险的,一旦那道执念被动摇,他们就可能走向崩塌,而执念愈深,则又会变成另一种毁灭。 人的欲望可以有很多,也可以有很少。 七情六欲并非是罪,而淡薄寡情也或许并非是错,昙佑无法再去拥有那些七情六欲,因为一旦放任自己落进尘网,他对朱槿的感情会随之涌来的痛苦将他淹没,他根本无法在有“情”的状态下生存。 赵泽兰换下朝服从暖阁中走出来时,一点凉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鼻尖,却瞬间便化掉,仿佛一个错觉,但下一秒,那样的冰凉又贴了上来,这次落在他的脸颊上,一片片接连化开,留下凉意。 赵泽兰抬眼,天空中飘着飞雪,一片片飞蛾扑火般落在大地上融化,不断消散,又不断下落。 像是朝开暮落了两季的槿花。 纵使渺小,但却繁多不弃。 朱红的宫墙没过多久便覆上浅浅一层白雪,那些调零的枯枝被掩盖,仿佛换上纯洁无暇的新衣,坤宁宫的小宫女们从外面跑进来,兴奋地道:“娘娘!外面下雪了!” 吴淑函的视线从窗外转进来,微微地笑着,“是啊,今年的初雪来了。” 苏玉站在一旁,看向她,眼里有几分不忍。 她从坤宁宫回到尚仪局,从宫后苑取道,却见莲心坐在亭间,倚着头坐在栏杆上,看的苏玉这个尚仪局女官怔忪了片刻。 莲心回头看见是她倒也不躲,“苏尚仪。” 苏玉仍旧向她一礼,“姚尚宫不回去休息吗?” 莲心没回答她,视线重新落回水池。 池塘和其他地方不同,雪花落下便被吞噬,并不能堆积起来。 她对苏玉道:“苏尚仪,我没看过几次雪呢。再让我多看看吧。” 苏玉不语,也没有走,站在原地看着她。 半晌后,莲心终于再度开口:“苏尚仪,之前多谢你了。” 苏玉别过脸,淡声道:“你不必谢我。” 她不需要莲心的谢谢,她是为了自己的目的。 莲心道:“陛下和先帝不一样,皇后也和吴太后不一样。” 而姚绻更加并非是那个陈贤妃。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苏玉脸上的神情微微变化,莲心又道:“我记得苏尚仪也快到出宫的年龄了吧?” 苏玉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我并未打算出宫。” 她与父母早就失去了联系,在宫外并无牵挂。 莲心却道:“苏尚仪,宫外的世界虽然一片狼藉,但依然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你幼时便入了宫廷,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想要出宫去看一看吗?” 苏玉沉默地看向她。 莲心应当是知道自己的立场的。 她是皇后的人。也只会向着吴淑函。 她不会是在以这样蹩脚的理由来支开自己。 苏玉道:“我会考虑的。” 这是说她听进去了。 莲心露出笑,看着苏玉向她告别。 朱槿看过许多次京城的雪,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在京中看见落雪的街市。 外头偶尔会路过卖炭的老翁,朱槿每每遇见,都会买下一些。 这些碳都是他们自家烧的,比不得公主府的碳火好,但朱槿倒也没那么不习惯。 灵山上倡导苦修,昙佑禅房里的碳火便总是这般多烟,朱槿叫人把窗户打开,不知觉间外面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她愣了片刻,任修仁和长松去捣鼓炭火,自己走出了房门,看着外面的天地。 京城鲜少有这样大的初雪。 灵山上比京中冷许多,往年也不曾有这样大的雪,这才是第一场雪而已。 但这般的雪却又如此美丽,短短一日便已经将雪白的毯子铺向各处。 长青从外头的院子走进来,发丝上还有几片未融化的雪花,等走到自己身边,那几片雪花也就无影无踪了。 她手里拿着一张精美的纸笺,递给了朱槿。 封面绘着忍冬的纹样,熟悉的字迹出乎意料地令朱槿想起他的模样。 连她自己都后知后觉的有些惊讶于自己想起他清隽模样的迅速与清晰。 纸笺上写着一首诗: “雪满前庭月色闲,主人留客未能还。 预愁明日相思处,匹马千山与万山。” 这是唐人的一首诗,是说与友人的不舍,朱槿看了这笺诗许久,最后颇为无奈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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