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还是那个时辰。 李府有客登门,来人还带了贡酒建茶,李时胤命人备了多样时鲜,阖府上下打成一片。 酒酣耳热之际,寅月听见李时胤与友人闲谈,说到他本来提前请了长安最好的厨娘,在上巳节来府上整治烧尾宴,可惜又被誉王的人截了胡,愿望成空,颇遗憾似的。 寅月心念一动,想起笛纨对这个很熟,一抬眼正好对上李时胤深沉的视线。 等筵席散去,她连夜去了一趟药王殿,请笛纨帮忙。在寅月沉睡期间,笛纨已经和玄相了却了下界因缘,重回上界了。 笛纨果然疏通关节,让寅月在上巳节一早,就带着几个厨娘叩响了李府的大门。 应门的是白溪,这次却含糊其辞不让她进,寅月隐约有不好的预感,领着人进去,没走几步路,就迎面撞见李时胤和一面生的小娘子并肩而行。 二人整衣洁冠,有说有笑,看样子是要出门赴宴。 一打照面,气氛瞬间陷入静默。 小娘子望向李时胤,人没说话,眼睛却笑了,欲语还休的样子,两人这个默契十足的对视,被寅月尽收眼底。 在李时胤的引荐下,二人互通姓名,寒暄了几句后,寅月直问道:“你要去何处?” 李时胤没料到她会带着厨娘来,“今日上巳节,去妖都赴宴。” “那什么时候回来?” 上巳节是妖都的大日子,歌舞宴饮几乎是要通宵达旦,李时胤诚实作答:“归期不定,你不必等。” 寅月让出一条路给二人,目送他们驾着妖马离去,然后领着厨娘去了后厨。人都请来了,好歹不能辜负厨娘们的手艺。 白溪啧啧称奇,李卿乙尴尬,作势掐着人中叹了口气。 烧尾宴堪比国宴,工序难,费时间,寅月就这么瞧着厨娘们从早忙到晚,终于在日暮时分,将食账上五十八道菜端上了桌。 可左等右等,等到街鼓响起,坊市关门,她要等的人还是没回来,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以往他虽然说话绝对,可行动上总是柔软的,这次同以往到底是不同。 一轮细眉似的弯月爬上苍穹,几人枯坐在不算黯淡的院子里,无声无息,时间的流速都变慢了。 寅月招呼府上众人一同用了个不算暮食的暮食,胃和脑子都被填满了,众人交口称赞,她准备送厨娘们回家的时候,白溪叫住了她。 他很为难的样子,“郡主金枝玉叶,娇贵善变,今天闹着要吃烧尾宴,明天便想吃东海的鳌虾宴,你带着厨子白白在这里等也无用,人家也不一定领你的情。” “什么郡主,不是你主子要宴客吗?” “那客人自然就是郡主呗。”白溪心中嘀咕,真是献慇勤也没搞清楚对象。 寅月忽有所悟,这几天她其实一直在做一件很厌恶的事—— 置身一个热闹温馨的场合,自己却是强行融入的那个。别人在热闹欢笑,跟她毫无关系,她也完全不感兴趣,也没有任何要说的话,但还是要逆着本性,在那里待着等着,因为那里有个她在意的人。 现在想想,她不适合做这些,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唤来鬼蜮之车,将厨娘们送回家去。临走前,白溪站在门口送她,见她在漫漫夜色中独自站着,一袭白衣袍角飞扬,孑然一身,像个心情不佳的倒霉过客。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她也蛮可怜的。 白溪摇头叹气,终于还是关上了门。 送完厨娘,寅月晃悠悠去了药王殿,笛纨正守着炉子炼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自然而然说到她和玄相。 笛纨的表情是坦然的,说:“开心过就很好了,他也重新投胎去了,来世无论是猫是狗,是凡是仙,肯定不是原先那一个了。伤心也是有的,可料想,我还会遇到下一个的。” 寅月似有所感,却没言语。 和煦温暖的罡风吹过雕花门扇,绕着寅月打了个旋儿,明明是暖风,可她的气场却不宜人,再加上她的神情带着一丝低怅冷意,更是成功冷冻了药王殿。 笛纨道:“这世间事,不必强求。” 说话间,她指尖一弹,抛出一枚仙丹,寅月伸手接住。 “这是我最近炼的大昧丹,天上地下就三枚,吃完可以增长千年修为,你上次损耗严重,给你补补。” 寅月笑纳了,服下之后通体生泰,又觉得疲惫,回到自己的紫府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竟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阳光和煦,她精神头很好,这仙丹真是不赖。 在织造署逛了一会儿,寅月忽然就想起织女来,此人不做主神了,这织造署的活儿真是堆积如山,越干越多。 实话实说,她处理起那些大大小小的细务,刚柔并济,粗中有细,确是个中好手。 思及此,寅月脚步一转,决定去瞧瞧她。 大劫战败,织女被囚在天牢,祖孙决裂,而天帝因为她的事愧悔不已,自囚于昆仑之巅。至于传位帝胤之事,当然也是搁置了。 天牢。 织女毕竟是织造署主神,也是天帝的亲孙女,虽然被收了监,但里头什么也不缺,她看起来状态不错。 “你可后悔?” 织女淡淡道:“后悔谋事不够周全,太瞻前顾后,以至于没有得手。总有一天,我要做天帝。” 寅月一笑,破天荒道:“你比我有志向,祝你成功吧。” 织女瞠目,难以置信道:“什么鬼,干嘛那么肉麻,你被那情劫弄得脑子坏掉了?” “没有,”寅月所有所思,“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目标明确活得就会比较简单。但是我给你一个忠告,想要什么就堂堂正正去争取,不要背后使些阴损手段害人,会让人看不上眼。” 织女默了片刻,突然问:“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我,认为我是废物?” 以前吵架,寅月总是口出恶语骂她是废物,她之所以这样骂,只是因为织女太在意了,一骂她废物她就跳脚,她当然会捏住这个痛脚不断去攻击了,看她气急败坏了。 这只是吵架的术,不代表她的真实想法。 寅月信步往外走,留下余音袅袅,“如果你自信自己不是废物的话,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别人骂你是废物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自己觉得就是。别人怎么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自己。” 织女闻言,犹如被雷击。 寅月终于弄懂了她一点儿,原来并不复杂,反而很简单。 她活这近万岁,完全是活成了紧绷的一根弦。她的行动看起来扑朔迷离、狠辣无情,实际动机只有那轻巧的一个,就是得到认可。 无论是被权力认可,还是被对手认可,亦或是被她那高高在上的天帝祖父这个父认可。她捍卫的,只是自己的尊重、体面,以及被看见的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情劫将寅月的暴虐无情都洗去泰半,想起织女,她竟然也没有多少恨,还有点可怜。 真是怪。 回到织造署,她的女官来汇报了这些日织造署的各项用度,还说李时胤这三个月每日都来造访,雷打不动。 寅月闻言不由得高兴起来,可女官默默看了她一眼,又呈上两件成婚用的吉服,说李时胤来造访是因为他请批了成婚用的吉服,十分看重,每日都要亲自来监工。 寅月盯着那烫人的吉服,笑容彻底消失,原来如此,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吉服要主神拓印,神力加持之后,方成天衣。如今织造署就她一个主神,无论如何避不过去。 她伸手拎起来,丝薄一件天衣云锦,却重得仿佛山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身着吉服,没想到如今,却到了这种地步。 她结印施法,一气呵成,到底是缘分尽了。 以后要少见为妙。 * 李时胤催动法螺,打开那面清光镜,反覆看了好几遍,确信她递来的消息还是数月前的,没有新的。 真行。 没有说为什么不来,也没说去了哪里,甚至人也找不到,连句告别都没有。 连着几个月不来,就连个信儿也不递? 这点儿时间都没有? 他连命都给她了,她就这个轻慢态度,来家里三五日就放弃了,受不了了? 他不过说了几句气话,她就较真了? 难道他次次都要上赶着,死了活了重新再来一次,还要一点儿尊严都没有去哄她? 她那个女官天天都说她忙着,忙什么了?忙得他天天去织造署闲逛,她连个面都不露。 李时胤越想越火冒三丈,气得脸色铁青。 时间缓缓过了半个月,西王母的蟠桃会上。 寅月吃多了酒有点昏昏欲睡,眼前的帝胤都化作了好几个,头晕,应该是有点醉了。帝胤还在耳畔念叨些什么,她迟钝地笑着回了一句。 迷迷糊糊之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的无忧树下,冷若冰霜地看着她。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重纱华幔,榻前一人长身玉立,寅月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以为是李时胤,可反应过来又知道不可能,不免失落。 她闭上眼,脑袋昏沉,没有说话。 李时胤无声冷笑,看来,她不仅不想和他说话,连多瞧一眼都不愿意,怕是心里早就厌弃了。 是啊,她不过是喜欢这张脸,是他还是帝胤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两个在蟠桃会上毫不避讳当众嬉笑调情,可曾又把急迫赶去见她的他放在眼里。 他要死要活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股浓烈的自我厌恶升起来,李时胤终于忍不住尖刻道:“是我,不是帝胤,看来叫你失望了。” 寅月霍然睁眼,坐起身望向他,“你怎会在此?” 李时胤脸色铁青,“我送你回来的,我不能在?那你告诉我,你希望是谁在?” 他这幅样子她再熟悉不过,寅月明白了,语气淡然,“哦,你看见了。” 她这个风轻云淡、还不狡辩的样子,无异于火上浇油,李时胤的妒火噌地一下烧得更旺,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看向他。 “聊什么了这么开心?开心到你的头发丝都挂去他肩上去了,嗯?这几个月不见人影,你都和他待在一起?” “先回答哪个?” 寅月迎着他的目光,淡笑:“什么都聊了,修行法门,诗词歌赋,谈婚论嫁,你想听什么。” 谈婚论嫁? 李时胤确信自己没听错,他难以置信到心脏都孪结起来,知道不该问下去了,可还是忍不住,“什么谈婚论嫁?还做什么了?” “做了。” 寅月神情坦荡,她就是故意的,而且连日来受的气都在此刻集中爆发,看见他因嫉妒而阴沉到极点的样子,她终于快意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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