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临光面无表情拖着他,脚下朝着定好的地方去,口中吐出的话却温和恭顺:“陛下取笑奴才了,您小心脚下台阶。” “不是、不是,怎么不是男人呢……”杨集嘴里嘟囔,浑身酒气,他突然挣扎一下,像一只奋起的鸭子,很快又瘫软下来,“老师,朕的老师不高兴……他骂我、庸才!假正经!男子风流何错之有……他死得、死得好……” “……”魏临光脚下一顿,抓住杨集的手用上了力气。 杨集吃痛,终于舍得睁眼,这一睁眼,便见到了朦胧光影中披着宽松外衫的纯稚女子,她等得太久,已经趴在美人靠上睡着了,听见他们的声音才被惊动一样抬起头。 衣衫松垮,能看到半个圆润的肩膀,她哈欠没打完就看到了他们,于是没捂住的嘴巴就张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 纯净而懵懂,眼神干净得犹如误入人间的幼鹿。 “……”扑通,扑通。 杨集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的血液也加速流动起来,那些流失了的属于年轻人的力气和莽撞仿佛也一起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魏临光的视线从阿雪的脸,落到他不允许的那件衣衫,又移回去看着她的眼睛,黑黝黝的。 阿雪心虚地往后挪了挪,涌上心头的怯懦使她双眼含泪,随着动作变换,周身漂浮起晶莹的雪花。 杨集抓住魏临光的手臂,这一刻,巨大的惊喜淹没了他,想要占据稀有“神女”的野望达到顶峰,甚至渴望得双目充血。 他说,“临光,办得好。” 办得好,办得好。 终于,他成了帝王,雪神女该被他拥入怀中,以前的雪神女死了还是飞升了都没关系,他有一个新的了。 …… 晟帝得了雪神女,敛天下之财打造了富丽堂皇的飞仙楼,效仿其父,诸般手段讨好,彻底不问朝政,登基之时为百姓所做种种,仿佛是另一个人做的。 七月,端州旱灾,加之飞蝗过境,万顷良田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人,大批流民向邻州邻县涌动,带去了疫病和暴动。 沈嫊蔷接到父亲的信,这个年迈的老人忍着屈辱,恳请自己的女儿去劝魏临光,因为晟帝如今大权尽放,极其信任魏临光,甚至亲封他“九千岁”。 皇帝万岁,一个太监九千岁,可见到底是多么得晟帝欢心。 灯火如豆,光影恍惚,书信烧成灰烬,被扫到地毯上。 沈嫊蔷想,父亲一定是无计可施,才听信了外面的谣言,她哪里是能左右魏临光想法的人呢? 就算父亲放下脸面,将女儿送给一个阉人以换陛下处理端州灾祸的一个机会,也得看他肯不肯要。 心里泛着莫名的悲凉,系着万般无奈,沈嫊蔷还是去了。 雨夜深重,小太监老远看见一盏孤单的宫灯在雨中忽明忽灭,姜黄色的伞挪得近了,微微抬起一点,他才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将人迎进阁楼。 “嫊蔷姑姑怎的自个儿来了,您派人知会一声,奴才们备着轿子好去接您。” 粉白色的披风泅湿下摆,鞋袜也都在淌水,只见这颇得千岁大人青眼的姑姑鬓发也湿了,不知道在哪儿淋了一阵斜风雨,瞧着有些神思不属的狼狈。 小太监心一跳,要接沈嫊蔷手中雨伞和食盒。 她却避了避,只把伞递出去,自己拎着食盒,面上扯出一点清淡的笑意:“不劳烦小公公,大人可回来了?” “回了回了,您要不还是先去换了干爽鞋袜,淋雨吹风,怕是要风寒呐。” 小太监其实看出她不是个习惯和奴才套近乎的性格,常带着些对他们的忽视,就是那种养在深闺的贵女,习惯了被人伺候的。 进了宫都是要伺候人的,搞好人际关系很重要,甭管小太监小宫女的,甩脸色之前得看看是哪个宫的,走在外边代表着谁的脸面。 显然,沈嫊蔷不会这些,但架不住九千岁喜欢她,当初特意吩咐了要保下她,掐死了沈嫊蔷面圣的任何机会。 主办这事儿的长顺公公得了魏临光赏,从那以后就格外机灵,明里暗里地给嫊蔷姑姑行方便,衣食住行都夹私带货给她最好的。 那些腌臜手段,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更是捂得不露一星半点。 “嫊蔷姑姑可是走了大运,被咱们九千岁放在心尖儿上呢,小心伺候着,自然有你我好日子过。” 长顺公公的话被一众小太监记在心里,因此也对沈嫊蔷格外热络。 “不必麻烦……我就来看看大人,送些点心。” 没办法,小太监只好由着她,暖阁就在晟帝寝宫后面,原先空置着,后改作魏临光的住处,杨集跑到飞仙楼长住之后,这偌大的帝王寝宫竟易了主似的。 小太监通报之后,亮着灯的屋子里暗了不少,是里面的人将烛火熄灭了大半。 “进来。”清润的嗓音略喑哑。 沈嫊蔷推门进去,小太监原本在她身后要将门关上,却被制止了。 魏临光卧在阴影里,远远看去竟无声无息的,只听声音里的情绪有些低厌:“门开着,端个炭盆来。” “是。” 这大夏天的要炭盆作甚,估计是给嫊蔷姑姑放着,好叫她烤烤衣服鞋袜——当真是古怪折腾的两个人。 等人都走了,起码明面上的人都走了,沈嫊蔷慢慢唤了一声:“临光阿兄。” 魏临光没应,仍旧半死不活地歪在榻上,身上只穿着白色单衣,腰间搭着一件黑色外衫,说不定还是因为她要进来才伸手意思意思地拿来搭着。 也算勉强正了衣冠。 “我做了些点心,里面加了干果,来送给你尝尝。”沈嫊蔷自说自话,提着食盒走到桌子前面,拿出一碟糕点,两样小炒,还有一碗清淡的粥。 身后一阵窸窣的布料摩挲声音,还有由远及近的兰草香,看来他今日戴着她做的香囊。 沈嫊蔷心中涌起淡淡的甜蜜。 魏临光抬脚勾出一张圆凳,拾起筷子吃饭,并不追究为何“点心”里还掺着饭菜。 走近了,烛光亮起来,沈嫊蔷才看见他苍白面颊上晕着两团酡红,眼睛也充斥着薄薄一层水汽,柔滑的长发胡乱披散,显得分外娇怜。 “临光阿兄,你发热了。”沈嫊蔷用手背贴了一下魏临光的额头,他迟钝地咀嚼着,然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撇开脸,眉毛都拧起来,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她一下。 这一眼倒是有更多魏熙的影子。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睡得久些,”魏临光拨开她的手,不耐又沙哑道,“离我远点。” 沈嫊蔷只好坐到他对面去,一时间,暖阁里只能听见雨声,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等他吃饱了,擦擦嘴,将帕子丢在桌上,身上的力气随着聪明才智回来了一些,他才问:“你要什么?” 尽管沈嫊蔷从不向他要什么,可他每次见她时都会问这句话,好像真不明白沈嫊蔷的心思,一定要把她对他的好当做可以交换的筹码。 以前沈嫊蔷会低着头说什么也不要,现在沈嫊蔷抬着头,问魏临光几天没批折子了。 “端州旱灾,流民迁徙之事还等着解决,我爹……写信催了催。”如今满朝文武还不知道杨集不问朝政的时间远比想象的要久,近几年的折子多是魏临光代笔仿写。 魏临光蹙着眉“啧”了一声,丢了个碗砸出门外:“烧个炭盆烧到阎王殿去了?还没端过来!” 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刚才出去的小太监紧赶慢赶地跑进屋,把炭盆放在沈嫊蔷脚边,他也很冤枉,不知为什么只剩几步路的时候被九千岁训斥了。 炭盆发热,湿哒哒的小腿好受了点,沈嫊蔷低着头,听魏临光折回屏风后换衣服,她拍拍膝下沾的碎叶,假装自己很忙。 原来魏熙阿兄是因为生病耽误了奏折……她的心放下又揪起,纠结犹如乱麻,想让他好好休息,又知道杨集肯定是不会愿意自己去处理端州之事。 “外面雨大,我叫人收拾一间屋子,你今夜就宿在此处。”魏临光穿好了太监宫服,头发束进帽子里,又成了那个不容置疑的九千岁。 他去处理了积压多日的折子,耳边听着探子回报,第三波从西北搜查的人回来了,说打听到一点旧事,有个寡妇十几年前在官道上碰见过一个小女孩,已经病死了,她出于好心将其就地掩埋。 就地掩埋,就地掩埋! 心烦意乱的魏临光砸了御书房的镇纸笔洗,出于一种报复心理,他后面的奏折回复没再仿杨集的笔迹。
第102章 折骨枝(二十三) 朝堂上果然炸开了锅,大骂魏临光奸宦,一个阉人也敢在国事上指手画脚,实属大逆不道云云。 有几个试图用对不起父母之类的话来道德绑架他的,被暗龙卫在金銮殿上砍了两根手指。 龙椅空荡荡,魏临光掀袍坐在脚踏上,拂尘拖在地上,看着底下朝臣神色各异,便突然觉得好笑。 “不是你们要处理的吗,给端州的赈灾钱粮拨没拨?平县官匪勾结罚没罚?困扰多年的人口拐卖案彻查没彻查?不过是承认一个阉人给你们处理了几年的国事,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魏临光闻声看去,是沈尚书,这老头子头发全部花白了,想起他写信催促,为了让昏君治国竟愿意将女儿送一个阉人,确实不成体统。 他本想出言嘲讽几句,转念一想万一气出个好歹,沈嫊蔷可就没爹了,遂放弃这个念头,他拍了拍袖子,懒得看他们唱大戏了。 “以前费劲哄着你们,如今我不想哄了,你们继续去磕头,跪着求陛下回来处理国事吧。” 说完抬脚便走,疲于观察他们的脸色。 他真的有些累,拿到了想要的权力,还是找不回阿枝,这世上再找不出如他一般无用的哥哥了。 妹妹真的死在西北风沙之中了么?她当时还那么小……死是什么感觉呢?会不会很痛,她会不会后悔让哥哥活? 哥哥没用……是哥哥没用,魏熙不过是个废物。 仇恨的火焰快将魏临光烧死了,他在昏黑高热的梦境里见到南枝,玉雪可爱的一团,向他跑过来的时候头上的绒花一颤一颤的。 “哥哥!” 他僵硬地张开怀抱,把小小的南枝抱在怀里,妹妹抱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哥哥,我好痛。” 哪里痛?魏临光紧张地拉开距离看她,却发现南枝的脖子肢体都软软地耷拉下去,她的皮肤呈现一种青紫色,双目紧闭,像是早就死去多时。 魏临光紧紧抱着妹妹的尸体不知所措,周围突然暗下来,他见到清瘦的父亲站在前方凝视他。 “父亲,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他磕巴着,喉咙里吞了刀片似的,他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恐惧和茫然,“我太晚了,阿枝死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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