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就这般吓死了……崔珣在绯红衣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他漠然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王长史,道:“扔了,喂狗。” - 那日之后,李楹想必是被崔珣的颠倒黑白和酷刑逼供吓坏了,再也没来找过崔珣,只是没过两日,太后却宣崔珣入宫觐见。 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燃着熏香,香气袅袅,珠帘之后,太后侧卧于榻上,她撑着头,闭着眼,太后素有头疾,想必如今头疾又发作了,才会用熏香缓解。 崔珣跪于乌木地板之上,他虽跪的笔挺,但额上已隐隐有汗珠沁出,太后却似乎故意为难他一般,久久没有喊他站起,良久,才说了句:“崔珣,你胆子愈发大了。” 崔珣垂首:“臣知罪。” 太后嗤笑一声:“知罪?你趁着王良回长安探亲,出动察事厅探子将他抓来,严刑拷打致死,其后更弃尸荒野,你可知王家人找回的,乃是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如今王家人嚷着要告御状,让皇帝给他们一个交代。” 崔珣默然不语,只道:“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太后语气之中已隐隐含了一丝愠怒:“王良虽只是汉阳王的长史,但好歹是太原王氏子孙,你怎么敢!” 崔珣垂眸道:“汉阳王对太后心怀不满,意欲纠集亲贵,犯上作乱,臣也是为了太后着想,才抓了王良,想让其吐露汉阳王罪证,没料到那王良不经打,没拷打两下就死了。” 太后听后,却只是冷声笑道:“崔珣,崔望舒,你真当吾已年老昏聩?王良六年前所任何职,你以为吾不知?”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依旧平静的像面镜子,他以额触地,叩首机械道:“臣有罪。” 太后又是冷笑一声:“你也无需告罪,自你任察事厅少卿以来,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遭了,如今皇帝亲政,门阀势大,吾总要给他,给太原王氏一个交代,你就去紫宸殿外面跪着吧,跪到散朝再起来。” 这个惩罚,虽无关痛痒,但极具侮辱性质,紫宸殿乃是上朝场所,这便意味着崔珣将在所有官员面前颜面扫地,饶是如此,崔珣仍然不辩解,不求饶,只是沉默叩首:“臣领旨。” 他正欲起身,太后却闭着眼睛,撑着头,忽意味深长说了句:“崔珣,有些事,已成定局,该忘便忘,否则,不但害了别人,更害了你自己。” 崔珣眸中变了变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古井无波的淡然,他顿首道:“臣谢太后指点。” 说罢,他便拖着跪到僵硬的伤腿,一瘸一拐起身,慢慢朝殿外而去。 在他身后,侧卧在榻上的太后慢慢睁开眼,透着微微摆动的珠帘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良久,才叹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 早朝时分,长安城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紫宸殿外,大雪积了厚厚一层,大周规定五品以上官员须每日早朝,官员们三三两两进紫宸殿时,竟意外发现殿外跪着一人。 那人眉目低垂,绛红官袍被雪花打湿,紧贴在身上,显得身影更加清瘦,鸦羽般的长睫上落满雪粒,雪花飘落在他的眉间,顷刻融化成冰凉的水滴,和额上沁出的汗珠一起沿着鼻梁滑落,几缕发丝从官帽之中垂下,湿哒哒的贴在冷白如玉的脸庞,他垂在衣袖外的手已经冻的通红,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更加惨白至极,他似乎跪了很久,身躯已经在微微颤抖,但是脊背还是挺的笔直,洁白雪地之中,他独自一人跪在那里,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群臣愕然后,然后纷纷交头接耳:“那不是崔珣吗?这是怎么了?” “听说他拷打死了王良,太后罚他跪在紫宸殿外,直到百官散朝。” 在守岁宴上对崔珣十分不屑的卢司业愤愤道:“若换做旁人,在百官面前罚跪兴许还算是个惩罚,要脸的兴许跪完就羞愤自尽了,但他崔珣哪里还要脸?罚跪对他来说,算什么惩罚?” “谁说不是呢?他打死王府长史,结果连罢官都不用罢,只是跪跪,太后对他可真是好的很!” “唉,可怜了王长史,听说被找到的时候,尸首都被野狗啃的差不多了。” 卢司业攥紧拳头:“天理昭昭,崔珣一定会有失势的那一天!到那时,吾等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告慰冤魂在天之灵!”
第004章 4 崔府的卧房内,崔珣裹着锦被,靠在榻上,屋内雕花火盆中烧着西凉国进贡的瑞炭,整个屋子温暖如春,但崔珣仍然冷到浑身发抖,他不断咳嗽着,向来苍白的脸上因为烧的滚烫也染上了云霞,极艳的眉眼因此更多了几分艳色,崔珣病恹恹的咳嗽着,他自从在紫宸殿跪到下朝后便高热不退,太后完全不闻不问,察事厅也不许他去,长安城都疯传他失了宠,政敌们琢磨此时是扳倒他的大好时机,雪花一样的奏表飞入大明宫,条条数着他的罪状,假如大理寺明日就来将他锁拿定罪,崔珣也毫不意外。 太后应是彻底恼了他自作主张抓了王良,可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会这般做。 崔珣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胸腔被咳的生疼,他不喜人伺候,所以就算重病,屋内也空无一人,瞧起来孤单凄清的很,崔珣病的迷迷糊糊,恍惚间,他竟然看到了李楹。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没有去管,但是屋内忽响起李楹的轻叹声:“你好像病的很重。” 崔珣这才惊觉李楹又来了他府邸,他咳嗽两声,语气很是冷淡:“你又来做什么?” 李楹有些难为情的低下头:“我还是想请你帮我查明真相。” 她喃喃道:“朝臣中,只有你能看得见我,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崔珣不耐烦,他咳道:“我说了,我没有兴趣帮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公主。” “如果我能报答你呢?” 崔珣冷笑一声:“一个鬼魂,能报答我什么?” 李楹咬唇,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说道:“我知道你惹了阿娘不高兴,但是,我有办法帮你让阿娘高兴起来。” 崔珣并不相信:“你能有什么办法?” 李楹道:“若我真的有办法,你必须答应我,帮我查案。” 崔珣想了想:“好,我答应你。” 李楹这才松了一口气:“西明寺的佛塔之中,供奉着一个香囊,香囊中的香料是我亲自所调,可以缓解阿娘的头疾,那香囊是当日我遣侍女送去西明寺供奉的,留的是侍女的名字,未让其他人知晓,我本想着开光后在阿娘生辰之日送给她,让她欢喜欢喜,却没想到……” 李楹没说下了,但是崔珣也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了,李楹意外落水而亡,她侍女皆受挞责,哪来还想的起来这香囊,而太昌血案后,长安城人人自危,西明寺住持也换了好几轮,更加无人注意一个侍女送来供奉的香囊,所以香囊才一直留在西明寺。 李楹顿了顿,道:“当日我让侍女送去的香油钱颇丰,应该够这香囊在佛塔中留到三十年后,你去找住持,取一位名为兰香的女子供奉的香囊,你将这香囊送给阿娘,阿娘应会饶恕你的。” 李楹说完后,抿了抿唇:“这便是我的办法,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 崔珣默了默,良久,他才缓缓道:“若太后真的气消,我自然不会反悔。” 李楹顿时面露喜色,只是心中雀跃的同时,又十分不安,她已死了三十年,她并不能确定阿娘是否还会想着她、念着她?所以阿娘真的会因为这只香囊就原谅犯下大错的崔珣吗?李楹不知道。 若发现连阿娘都忘了她,那她将真真正正,成为一只被彻底遗忘的,孤魂野鬼。 - 崔珣虽并不太相信李楹的法子,但还是动身去了西明寺,然后果然从住持那里取到了兰香所留的香囊,他将香囊托内侍送到了蓬莱殿,自己则拖着病体等在蓬莱殿门外,他站了一会,内侍前来通传,说太后请他进去。 崔珣如上次那般匍匐跪于殿中冰凉乌木地板上,但此次珠帘后的太后却很快让他起身了,内侍给崔珣送来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貂裘袍,抖开为崔珣披上:“太后说崔少卿体弱畏寒,特赐少卿高句丽国进贡的貂裘袍。” 崔珣轻咳两声,恭敬道:“谢太后。” 他披着白色貂裘袍,静默站着,良久,珠帘后的太后开了口,太后声音有些嘶哑:“望舒,日前西凉国进贡的瑞炭,还够用么?” “回太后,够用。” “那便好。” 又是一阵静默,良久,太后轻轻抚摸着手中制作精巧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才张口问出早已想问的问题:“望舒,这香囊,你从何而来?” 崔珣老老实实道:“从西明寺中取来,住持说是一个叫兰香的女子所留。” “兰香……那是明月珠的侍女……”太后呢喃道:“这果然是明月珠亲手做的香囊……” 打开这只镂空金香囊,可以看到里面的香粒:“这香粒,是用了白芷、姜黄、蒿本、荆芥、细辛、羌活、苍术、茯苓八味药,又加上沉水、白檀、零陵、雀头、紫藤、苏合、棋楠、藿香八种香料,调制而成,可以缓解头疾,这应是明月珠准备送吾的生辰礼物……” 太后的声音愈发轻了,崔珣只是垂手沉默听着,良久,太后忽道:“望舒,你是如何找到这只香囊的?” 崔珣低声道:“臣惹怒了太后,自然要费尽心思,去想一些讨好太后的法子。” 太后听到,嗤笑了一声:“你倒实诚。” 她细细摩梭着圆形的镂空金香囊,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视的宝物一般:“但是,你这法子很不错,吾很欢喜。” 她将香囊拿到鼻尖,轻轻嗅着香囊的香味,似乎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往事中,有她,还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她良久未语,崔珣也只是垂首,没有作声,忽然太后说道:“望舒,吾是不是从未和你提起过明月珠?” 崔珣垂首道:“太后并未说过。” 太后望着远方,似乎是在望那个她再也无法见到的小小身影:“明月珠这孩子,向来贴心,吾生她阿弟的时候,疼了三天三夜,差点难产而亡,但是生她的时候,却只疼了一个时辰,就顺遂生产,想必,是明月珠舍不得吾受苦啊……明月珠是吾一手带大,她自幼乖巧懂事,极少夜间哭闹,就这样,慢慢长到了十六岁,这十六年,她从不让吾操心,反而总是担心吾的头疾,为此,她遍寻医书,研习调香,只为了缓解吾的头疾,她是那般玲珑剔透,善良明理……吾曾与先帝语,言明月珠是慈氏菩萨赠予吾的无价之宝,可菩萨既然将这无价之宝赠予了吾,为何又要将她收回……” 太后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她哽住,不再往下说,珠帘外,崔珣静静听着,他垂着首,面上神色始终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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