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剑骨来历的真相就在嘴边,只需要一句话, 就能戳破她长达十年的自欺欺人的谎言,毁掉她那心安理得的幻想。 然而,望进她一双明澈的、坦然的、饱含疑惑与担忧的眼睛里, 那句话三番五次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当面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季应玄望着天上的明月叹了口气, 十五的满月,正是每月极阴的时候,天地造化稍退,而人力登峰造极,是一切咒术生效的最佳时候。 他抓起流筝的手,带她往双生台的方向走。 “哎呀,”流筝脚下绊了一下,“季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很急吗,能不能等我先换件衣服,你看我衣服都湿了……” “不能。” “那能不能让我先洗个脸?我可是被那人参怪甩了一脸的果浆,腥得像鱼一样。” “不能。” “那能不能——” 攥在她腕上的手缓缓用力,流筝嘶了一声,闭上了嘴。 她望着季应玄神情难辨的侧脸,听着他不容分辩的语气,心中也生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辛辛苦苦折腾这一趟,又是摔落进泉池,又是被人参怪围攻,险些都要没命回来,虽不是为了讨他的感激,却希望他能开心,高兴,得偿所愿。 可他这是什么反应?好像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羞辱他、嘲讽他。 流筝也有些不高兴了,拼力挣开了他的手。 季应玄转身,见她眼里竟蓄满了泪,笑时的梨涡不见了,目中两汪清泉被月光照得潋滟透亮,正伤心地瞪着他。 伤心……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她也会觉得伤心吗? 两人僵立无言许久,流筝眼里的泪终于蓄不住,沿着两腮滴到地上。 她含着泪说道:“你我认识了这么久,互相救过命,过了几回生死,你怎能像看旁人一样看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知道你只想修剑道,所以才去找灵参,想你也能长出剑骨,绝没有任何想要羞辱你的心思。” “我知道凭灵参生出剑骨的际遇实在罕见,你不敢相信,怕结果会令人失望。但这灵参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试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如果不行……如果真的不行,等我从掣雷城找回哥哥,一定会帮你想别的办法……” 分明自己很生气,可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劝他。 她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丢人,想抬起自己的袖子擦一擦,却拣不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她的袖子上全是人参怪的红果浆,险些又把她熏了个倒栽葱。 于是她气鼓鼓地扯过了季应玄的袖子。 他的袖子又宽又干净,她要狠狠给他揉脏,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还有人参怪那闻一下能晕十年的恶心果浆,一起蹭上去! 叫他知道这万年灵参可不是这样好采的! 然而衣袖的布料尚未蹭到她的肌肤,却有一双沁凉如玉的手先捧起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下,沿着她的卧蚕轻轻抹过,拭掉了她眼里的泪水。 直到将她眼里的泪水和腮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疼不疼?”季应玄问她。 流筝不明所以:“嗯?” 他的指腹向下,停在她脸上那道红痕的一端:“眼泪是咸的,伤口撒盐,难道不疼吗?” 是有些疼,只是被他气得顾不上了。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一点小伤,好得很快。” 她的眼泪像滚灼的热酒,浇灌在季应玄心头的千尺寒冰上,独自滋啦作响。 他努力回想曾经受过的折磨,回想被一柄屠羊刀剖走剑骨、贯穿心脏的感受。 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推下地隙。 业火卷起的罡风烧焦了他的衣袍与皮肤,他以血流不止的骨肉投入业火,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经脉齐断的声音。 血肉烧烂了,接着是他的舌头,他的眼睛。 在他只剩下一副骸骨时,不知从何处捞到了一枚红莲的花瓣,那花瓣能保他不死,却不能为他消除疼痛,他空洞的嘴里衔着那枚花瓣,在业火岩浆中横游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时他发誓要将雁家兄妹千刀万剐,使他们同样遭受被活剖剑骨、业火焚身的疼痛。 彼时的痛感犹在眼前,可是为何……为何只是碰到她的眼泪,他就于心不忍了? 惊惶与迷茫中,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抚过他眼下。 犹沾着灵参果浆的微微腥气。 流筝问他:“你为什么也哭了?” 季应玄转过脸去,低声如喑:“我没有。” 流筝知道他自尊心脆弱,没有追问,反安慰他道:“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只要你肯试一试灵参,我就原谅你。” 季应玄垂目苦笑道:“有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脸上的伤还没愈合,这就要原谅我了么?” 流筝说:“我本来也没有怪你。我的伤不是你弄的,受伤的时候你并不知情,我总不能怪你救驾不及时吧,那样也太无赖了。” 她又扬起了嘴角,梨涡轻动,扯得那道伤口更加红艳。 季应玄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曾受过的折磨,并非流筝亲手施与,她亦对此毫不知情,为何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原谅,他却偏要怪罪在她身上? 季应玄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很怕疼?” 流筝当然不肯承认:“不是!” 季应玄说:“我觉得你还是怕疼会比较好。” 他心中想,只要她说怕疼,今日便不剖她的剑骨了。毕竟她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已经很疼了。 流筝却将双眉一扬:“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堂堂剑修,粉身碎骨也不怕。” 季应玄:“……” 她对眼前危险这过于迟钝的感知力,有时候也挺让人手足无措的。 季应玄心中默默叹气,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履不似方才急切,闲庭赏月般衣袖拂动,让流筝一蹦三跳地跟在身边。 她一边抖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季应玄淡淡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人分尸。” 流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开。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 流筝:“对不住……很少听见你开玩笑的。” 季应玄问:“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流筝连忙摆手,生怕伤害到他那孱弱的自尊心。 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这样喜欢我,我又对你这样好,你怎会害我呢?” 季应玄:“……自作多情。” 流筝得意地轻哼一声。 不怪她这样多想,自相识以来,季应玄救过她数回,为她旧伤添新伤,凡有他在的地方,总能逢凶化吉。 他是她的祥瑞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害她。 两人出了馆驿,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北走,月光泻地平如水,水里映着两人纤长的影子,还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流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听宜楣师姐说过,凡界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随便牵手的,须得是有婚嫁关系,或者私定终身。 季公子生长在凡界,他肯定清楚这个规矩,那他还非要牵着她走…… 难道是被她舍身取灵参的情意所感动,对她的喜欢已经上升为了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决心? 这可不太妙啊。流筝心中暗暗苦恼,且不说她父兄绝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凡人,在他之前,她已计划好要嫁给祝锦行,这种事不太好朝令夕改吧? 说起祝锦行,流筝这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正是听危楼的方向。 她顿时有些心虚,停下脚步不肯走了:“你先告诉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带你去看月亮。” 他们面前分出两条岔路,向东通往听危楼双生台,墨问津正在那里翘首等着;向北通往郡城外望月山,山势并不险峻,却是十五赏月的好地方。 季应玄的脚步只在岔路一顿,重又牵起流筝松开的手,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 仿佛他一开始就是做此打算。
第23章 礼物 夜虽已深, 但今夜的望月山仍有许多赏月的游人。 醉饮的诗人们挥毫题壁,流筝不过好奇多看了一眼, 便被盛情邀去给他们品评高下。因着流筝嘴甜,谁也不得罪地都夸了一番,令几位诗人十分动容,竟将他们最宝贵的一坛“醉春月”送给了她。 “青春如好月,莫负有情人!” 他们远远向流筝挥手:“祝娘子与郎君鹣鲽百年,佳缘永续!” 流筝总不能折回去向他们澄清误会,只好抱着酒坛子嘿嘿笑了两声。 季应玄什么也没说,见她这样高兴,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他从流筝怀里接过酒坛, 另一只手牵起她:“我们到高处去,那里人少。” 于是他们沿着山径一路向上, 凡人不敢攀爬的陡岩峭壁, 他们也能轻松翻跃,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开阔,视野极佳, 明月悬在眼前, 望之令人心神俱畅。 “你竟能找到如此好地方!”流筝很高兴,高声道:“我喜欢这里!” 话音落, 南面郡城上空升起了一朵金红色的烟花,在银白的月盘下绽开, 将夜空映亮了一瞬。 流筝惊讶:“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有人在城里放烟花?” 她转头问靠着石壁坐下的季应玄:“方才你看到了吗,好美的烟花, 不知是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看到了,”季应玄声音散漫, “你喜欢看这个?” 那是墨问津联络不上他,又没本事驱使红莲强行与他照面,只好用他自制的烟花做信号。 流筝靠着他坐下,双手支起下巴,眼里是亮晶晶的浅笑:“喜欢啊,只有凡间才有这样热闹的景致,有人放烟花,说明日子还算太平。” 季应玄从袖中取出一枚别致的埙,通体呈红色,绘着浅金色的纹路。他将埙放在嘴边,缓缓吹起一曲小调。 在灵力的暗中驭使下,悠扬的埙音随风飘向墨问津所在的方向。 收到季应玄的消息,独自在城中徘徊的墨问津猛地支棱起来,支耳细听。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82 首页 上一页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