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下,夜风里,像一只灵巧无声的紫翼蝴蝶。 突然,南墙传来一阵低沉的埙音,流筝驻剑转身,看见了单腿支在墙头上的季应玄,眉眼温和无害,握着一只朱砂色的埙停在嘴边。 “是你!” 流筝跑过去仰面看他:“这大半夜的,为何在墙上吹埙?” 季应玄含笑道:“你不也在半夜练剑么。” 流筝说:“但我没有扰民。” 季应玄:“我也只扰你而已。” 流筝忍俊不禁,靥边笑出两个梨涡,四顾无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你下来。”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跳下了墙。 见她穿的不是他送的那身紫玉鲛绡裙,季应玄状似无意地说道:“怎么换了衣服,还是赴宴时那一身更好看。” 流筝说:“我也喜欢,但那毕竟是莲主送的,无故受此大礼,我心不安。” 季应玄:“莲主看着是个慷慨的人,你连他相邀去莲花境悟剑都答应了,何必再纠结一件衣服,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何况那件衣服又如此衬你。” “原来是你喜欢呀。” 流筝恍然大悟,笑的得意:“既然如此,那你等着。” 她转身跑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换上了那件巧夺天工的紫玉鲛绡裙,整个人在夜里散发着柔润的浅光。 流筝在季应玄面前转了两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抬手遮他的眼睛。 “别发呆了,我还要练一会儿剑,你吹埙给我听。” 季应玄应了声好,姿态随意地靠在廊柱边,吹响那只旧陶埙。 这只埙是母亲给他做的,遗落在张郡守府上,前些日子才找回。 那时他年纪小,母亲逗他说:好好保留,多加练习,以后吹小曲儿给喜欢的姑娘听,她听了也一定会喜欢你。 从前季应玄不信这个,把这埙改造成了一件法器,可以用来传递消息,这会儿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母亲的玩笑话。 他缓缓吹响一首《相思曲》。 流筝被他的埙音吸引,分了心,索性收了剑坐到他身旁,以手托腮认真地听。 待他吹罢,忍不住问道:“方才那是什么,真好听,能再吹一遍吗?” 季应玄又吹了一遍,流筝意犹未尽:“再来一次。” 季应玄说:“不如我教你吧,很简单。” 他握着流筝的手指按在六个不同的埙孔上,姿态亲密得几乎将她拥在怀里,给她演示埙的发声技巧。讲了半天,见流筝不看埙,却只出神地盯着他的侧脸,季应玄似笑非笑:“你还学不学了?” 流筝连忙端正姿态,清咳一声:“学。” “照我方才所讲吹气,才能绵长不断,你试试。”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仿佛微风吹撩火星,烧成一片滚烫。 流筝绷着心神,专注地吹响陶埙,生疏的音色呕哑嘲哳,她能感觉道身旁那人正竭力忍笑。 她暗悔自己真是会自讨苦吃。 穿得这样漂亮,明明练剑就能迷死他,干嘛想不开要学吹埙。 撞人家手里了吧。 幸好季应玄最终没有笑出声,又耐心地教了她几遍,流筝终于磕磕绊绊地将曲调吹下来,因此信心大增,又爱不释手地吹了几遍。 掣雷城中没有日出,双头乌鸦从树荫中飞起,意味着黑夜即将逝去。 流筝握着那只朱砂陶埙问季应玄:“这个能送给我么,你连传家的镯子都给了我,这个应该也不介意吧?” 季应玄说:“但它是红色的。” 流筝:“红色怎么了?” 季应玄:“回头我做个紫砂的给你。” 流筝扯着他的袖子央他:“可我就喜欢这个。” 这可是他教会她的一只埙,怎么能同别的一样呢? “那你喜欢红色吗?”季应玄轻声落在她耳边,“我说的,是爱屋及乌那种喜欢。” 流筝领会了他的话外音,心中砰砰乱跳,咬着嘴唇不说话。 季应玄眉眼含笑:“既然不喜欢,那就还给我。” 他作势要将陶埙夺回去,流筝紧紧护在怀里,连忙道:“喜欢喜欢,爱屋及乌的喜欢,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这埙送你了。” 眼见天色渐亮,再过一会儿将有宫娥往来后苑,季应玄要起身离开,叫流筝也回去睡一会儿。 “应玄。” 流筝却在身后叫住他,追了上来。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低低说道:“其实有些话,我本想离开掣雷城以后再同你说,如今计划有变,我要与哥哥到莲花境中悟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季应玄说:“我是个闲人,在此等你便是。” 流筝默了片刻:“那我也要现在说。” 她正斟酌措辞,调理心绪,有宫娥捧着东西往这边来,为首的宫娥正要去给流筝送东西,在后苑见了她,赶上来向她行礼。 “雁姑娘,这是莲主派人给您送来的几件法器,须请您试戴。” 流筝迟疑道:“现在就要试吗?” 宫娥说:“现在试戴,若有不妥,尚有更换的时间。” 流筝被她催促着回宫,当着她的面,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面有沮丧之色,季应玄温声安慰她道:“无妨,我等你从莲花境回来。” 流筝不忍心叫他枯等,又狠不下心叫他别等,踟蹰半晌,只闷闷地“嗯”了声,转头对宫娥说:“烦请前面带路。” 宫娥在前面走,流筝跟在最后,走出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 见季应玄仍在原地看着她,草木风露沾湿他的衣袖,他那样温温笑着,眉眼仿佛笼在清润的薄雾中。 似画中人,梦里仙。 那一瞬间,流筝心头涩涩摇动,仿佛春蚕挣脱躯壳,夏雨碾过花蕊。 她再也不顾宫娥的催促与旁观,突然折身跑向他,撞进他的怀里,听见他胸腔里与她同样剧烈的心跳声。 原来他也舍不得。 那他可真能装。 流筝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来亲了他一口,颊上绯红,眼睛却十分明亮。 她问:“我要说的话,你明白了吗?” 季应玄眼中笑意不减,遮在长睫之下,唯有她看得分明。 他说:“明白了一点。” 流筝点点头:“还有一些,等我回来告诉你。” 她扬了扬握在手心里的朱砂陶埙,终于与宫娥一同走远了。 *** 俯鹫宫里设了一面巨大的莲花镜,镜面溢出红色灵光,正通往那传说中莲主化生的红莲圣境。 流筝与哥哥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莲主。 莲主身着华光流溢的红袍,依然戴着黄金面具,然而给人的感觉却与昨日有微妙不同,流筝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灵力威压,是昨日的莲主身上不曾见过的。 也许是她昨日距离太远。 她看见跟在莲主身后的帘艮,忽然蹙了蹙眉。 这一微小的表情落在莲主眼中,他偏头问道:“有何不妥?” 流筝乖巧地摇摇头:“没有。” 她只是奇怪,帘艮这会儿怎么不变漂亮姑娘了。 莲主抬手,掌心逸出一枚红莲花瓣,落在镜面上,激起如湖面般的层层涟漪。镜中混沌的红色灵光散开,露出了一片灼灼盛放的红莲花海。 莲主抬步走进镜中,示意身后两人跟上。 雁濯尘对流筝说:“业火伤人,等会儿一定要跟紧我。” 流筝眉眼弯弯:“知道了,哥哥。” 从镜面外看莲花境,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莲花海,真正走入此地,才发现别有洞天。 红莲并非随意生长,而是层层盘旋而上,拥着中心的方寸净地,其形状下宽上窄,呈一座高台的模样。 流筝悄悄碰了碰雁濯尘的胳膊:“像剑冢。” 走在前面的莲主说道:“此地本就是太羲神女为自己建造的剑冢,只不过她的剑与业火同毁,没有葬在此处罢了。” 他的声音平和,听着不似昨日在宴席上那样怪诞。 流筝胆子大了些,问他:“听闻莲主化生于此境,莫非与神女有什么渊源?” 莲主声音冷淡:“没有。” 流筝道:“那莲主为何愿意继承神女的遗志,与太羲宫合作,镇压业火?” 莲主不说话。 流筝又问:“昨日在宴席上,莲主说也有条件,不知莲主想从太羲宫得到什么?”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莲主却一言不发,明显不想回答。 雁濯尘低声对流筝道:“你话太密了。” 于是她也不说话了,三人沉默地沿着盘旋的花/径往剑冢高处走,行至岔口,莲主停下来,红色的灵光从掌心抚过,眼前的三条岔路变成了一条路。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流筝还是看得清楚。 那样熟悉的灵力,曾在冥泉山道上切下陈子章的头颅,也曾在止善山不悔峰上替她挡住扑杀的机关豹。 她没忍住又开口:“莲主大人。” 颀长的身形微微一顿,覆着黄金面具的脸侧向她。 流筝说:“听闻莲主十年前出世,一举统御掣雷城妖魔七部落,然而平时只在莲花境里闭关,这里虽然灵气充沛,却实在无聊,您为何不出境到别的地方走走,譬如……我们太羲宫景观就不错。” 莲主不接她的话:“小心脚下,别踩莲心。” 他自己倒是随便踩,反正红莲认他为主,不会把他怎么样。 流筝想再看一眼他的灵力,把握着分寸,故意往莲心踩雷一脚,那红莲陡然从脚底窜起,莲心张成一张大嘴,朝流筝喷出一口业火。 炎气灼到她皮肤之前,一道红色灵光闪过,将业火收拢。 这回真的看清楚了,确实一模一样。 “雁姑娘,”莲主的语调清冷严正,“你是在试探孤吗?” 雁濯尘低声训了她一句:“这里不是能开玩笑的地方,妹妹,不要胡闹。” 说罢将她挡在身后,阻断了莲主望向她的视线,分明是十足的保护姿态。 流筝垂着眼“哦”了一声,轻轻道:“对不住。” 她真的安静了下来,蹙着眉不知在乱想些什么,这副模样反倒比喋喋不休地打听更叫人心里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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