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鱼红着眼睛看祂,固执地问道:“神灵的归途是幽河的尽头暗渊吗?” 神灵不语。 半晌,祂悠然地问:“如果是呢?” 神灵最好的归宿,便是千年前湮灭于神战之中。 只有强行留下来的神灵,最终神性消失,堕落为暗渊里最邪恶的怪物,这是神灵逆天而行的最终归途。 季鱼怔然,握住神灵袖摆的手却死死捏紧,像是要握紧什么,或者是挽回什么。 可是时间总是往前走,岁月流逝,人间沧海桑田,从来不能回头。 不管是神灵,还是凡人,终究无法抗衡时间的无情流逝。 “纵使如此,神主大人应该是我们的巫神。”季鱼缓缓地开口,“这一千年来,您庇护大氏族世世代代,不管您最后是否归于暗渊,我们都不会放弃……” 神灵的堕落,何尝又不是为了滞留人间,庇护大氏村,守护这人间? 因为神灵逆天而行,于是堕落,此乃天罚。 ** 从这一日开始,季鱼面对神灵时,多了几分随意。 她对神灵时仍是恭敬、虔诚的。 然而她也是放肆的,或许是神灵的纵容,或许是窥见神灵的半堕落的神性,她开始用一种和平正常的心态面对神灵。 除此之外,季鱼花费大量的时间,将大氏族的一些古老宗卷、藏书和札记等都翻阅一遍,甚至不惜去寻村里一些老者询问千年前的一些神灵往事。 第一个被询问的是阿婆。 阿婆是村里辈份最高的人,也是年纪最大的,她知道的远比其他人要多。 当听她询问千年前的神灵往事时,阿婆瞥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季鱼笑盈盈的,“我好奇嘛。”她故作不经意地问,“阿婆,千年前发生什么事?难道其他的氏族没有挽回他们的神灵吗?” 阿婆的目光变得锐利,打量面前的少女。 季鱼被她看得心虚,却没有退缩。 好半晌,阿婆移开目光,淡淡地说道:“千年前的事太遥远了,我哪里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哦?我也是听长辈说,当时神灵与来自暗渊的怪物大战一场,神灵由此消亡,后来世人称这场大战为神战。” 季鱼心头一紧,暗忖果然如此。 千年前,氏族林立,氏族侍奉神灵,神灵则庇护人间,每一个氏族都有他们侍奉的神灵。 正是神灵的庇护,人间方享太平。 “……那些氏族怎么没有挽回他们的神灵?只是神灵消亡乃为天意,纵使是神灵,亦无可奈何。”阿婆说到这里,那双依然清明的眼睛里,终于克制不住露出悲伤之色。 没有氏族会面对他们侍奉的神灵消亡时无动于衷。 季鱼失神地看着她,喃喃地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难道真的没有氏族能挽回他们的神灵吗? “阿鱼!”阿婆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她非常清楚这孩子的性子,如果不是发现什么,不会来问她这些事。 难道她…… 季鱼一脸无辜地看她,“阿婆,我没做什么呀,我就只是好奇。” 她死咬着自己就是好奇,坦然地面对阿婆凌厉的审视,只有缩在袖子里的手心沁出了汗渍,一片湿濡。 好半晌,阿婆缓和了目光,柔声道:“少主,这世间种种自有规律,不是人力能改变的,纵使是神也是无能为力,何况是人。” 阿婆语重心长地叮嘱:“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季鱼嘴里应了一声。 等阿婆离开,她回了神屋。 看到立于院子里的巫神花树下的神灵,她的双眼一亮,蹬蹬蹬地跑过去,拉住祂的袖子。 神灵凝望天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然后接了一片从枝头落下来的巫神花递给她。 季鱼喜滋滋地接过放到荷包里,笑着说:“谢谢神主大人。” 接着她喋喋不休地和神灵说自己去问阿婆千年前的神灵往事,阿婆还严厉地骂她一顿,让她太委屈了,她现在好伤心。 神灵默默地听着,初春料峭的寒气中,一道轻轻的呵声响起。 季鱼的声音截然而止。 她抬起头,瞠目结舌地看祂,“神主大人,您刚才笑了?您是在嘲笑我吗?” 神灵不语。 季鱼大着胆子,拨开巫神帽上的冕旒,露出神灵的面容,仔细端详祂的脸。 神灵的神态清淡、悠逸,平和地看着她。 没抓到神灵笑她的证明,她有些悻悻的,委屈地说:“您怎么能笑我呢?我这么做,还不是……” 她突然闭上嘴。 季鱼反省自己,挽留神灵是她的愿望,她并不想让神灵知道这事。 可是神灵无处不在,这些日子她做了什么,只怕神灵一清二楚。 “不必如此!”神灵开口,飘渺的声音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和,“神灵消亡是天意,不可强求。” 季鱼却愤怒起来,“如果我想强求呢?!”她哀求地看着祂,“请您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您留下来?我不想让您进入暗渊,您是神灵,您不应该是……” 不应该是暗渊里的怪物! 神灵的归途怎么能是暗渊的怪物呢?!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不公? 神灵做错了什么?神灵守护人间有错吗? 生而为神,享人间烟火,神灵只是在尽祂的责任,为何却变成了错? 神灵默默地凝视她,金色的眼眸神性依旧,无欲无求;黑色的眼眸戾气翻滚,还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神性与邪恶在神灵身上交织。 “不必如此!” 神灵的声音飘飘渺渺地消散在风中。 - 是夜,季鱼伏案忙碌。 灯光从窗口倾泄,紧闭的窗倒映出一道伏案的纤细身影,偶尔会忍不住用手抵住唇,发出几道闷闷的咳嗽声。 屋外只有一树巫神花幽幽地开着,仿佛隔着窗口凝视着屋里的人类。 不久后,窗边的身影渐渐地伏在案上。 在白天时奔波了大半天,晚上又继续查看各种古老宗卷时,季鱼终于撑不住趴在案上睡着。 或许人是贪心的,明知道天意不可违,却仍是想要努力地寻求一条出路。 季鱼也是贪心的。 自从知道神灵的神性与邪恶共存,她便明白神灵带她前往幽河源头的目的。 从越来越多的古卷,以及氏族留下的古老札记里,她发现了另一个真相。 如果没有意外,她将会是大氏族最后一位通灵者。 亦是氏族最后的通灵者。 如果有一天,神灵的神性彻底消亡,终将堕落成暗渊中的邪恶怪物,便由她来将之驱逐,避免人间陷入炼狱。 这是神灵对人间最后的庇护。 亦是神灵最后留给人间的慈悲。 看到这里,季鱼心里生出了莫大的悲伤。 作为一名通灵者,她从小就侍奉神灵,无法眼睁睁看着神灵最后神堕,成为暗渊里的怪物。 她想要挽救祂,想要让神灵永远高高在上。 - 一阵夜风吹来,带来巫神花特有的花香。 神灵安静地坐在一旁,凝望着人族通灵者的睡颜,金色的眼眸淡漠如初,黑色的眼眸如恶鬼般紧紧凝视着她。 突然,睡梦中的人类似乎觉得这姿势不舒服,她下意识想翻身,身体往旁滑去。 神灵伸出手,少女的身体滑入怀里,在熟悉的巫神花的香息中,安然睡去。 神灵垂眸,望着怀里的少女。 黑色的眼一寸寸地滑过人族通灵者的面容,渐渐地滋生出邪恶浓稠的贪婪。
第215章 大氏村所能保留下来的关于神灵的古老宗卷和札记还是太少了,季鱼花了一个月看完神屋旁的藏书楼里的古卷,仍是没能寻找到可以留下神灵的法子。 挫败的同时,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其他的氏族旧地有没有残留的古卷? 这千年间,诸多氏族一一消亡,不是人死物消,便是因为各种原因迫使氏族之人离开氏族之地,成为异地他乡之客,与当地人混居、结合,渐渐地消除了他们身上属于氏族的烙印,彻底变成当地人。 唯有属于氏族的旧址留下,在岁月的侵蚀中破败。 季鱼知道,如果无法挽留神灵,或许有一天,大氏村也会步上这样的后尘。 所以她不甘心。 不甘心虔诚侍奉的神灵终将堕落于暗渊,不甘心族人将来会面临灾厄而死,不甘心族人被迫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季鱼甚至生出去其他氏族的旧地寻找破解之法的念头。 氏族的旧地仍在,虽过了千年,想必仍是有一些资料遗留下来,例如当年发生的灭神之战,例如氏族曾经挽留他们神灵的一些法子,总归会有一些线索留下来,可以供她参考、尝试…… 只是当她将想要去其他氏族旧地这事和阿婆说时,阿婆的神色非常严厉。 “不可以!”阿婆厉声说,“您不能离开大氏村!绝对不行!” 季鱼疑惑地看她,“阿婆,您是担心我的身体吗?我知道,我的身体确实不好,不过我们可以走慢点……” 阿婆不禁闭了闭眼睛,然后冷静下来,问道:“您为何要去其他氏族的旧地?” 季鱼闭嘴不言。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违天意,绝对不能透露出去,纵使是教养她长大的阿婆,亦不能和她说。 只是季鱼低估了阿婆的敏锐,或者说,阿婆所知道的事比她想像中要多,也了解自己教养长大的孩子。 阿婆问:“您是为了神灵?” 季鱼咬牙不语。 阿婆了然,继续道:“您见过神灵了吧?” 见季鱼面上的神色微动,阿婆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面上露出苦笑。 或许她早就有所猜测,只是季鱼不说,自己便当作不知道,以此来自欺欺人。 半晌,阿婆问:“您是什么时候见到神灵的?” 季鱼琢磨不透阿婆的意思,小心地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偶尔能见到神灵,直到去年……” 以前神灵出现时,她都是远远地看着,她知道那是神灵,不敢贸然靠近,以免亵渎神灵。 直到去年,大氏河发生变化,她终于和神灵产生交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未尝不是一种天意。 阿婆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她,她实在太了解这个孩子,纵使这孩子什么都不说,她也能猜测些许。 阿婆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这让季鱼有些不解,“阿婆……” 阿婆叹息一声,说道:“少主,您不能离开大氏村,并非您的身体原因。” “那是什么?”季鱼追问。 阿婆道:“少主,您别问了,知道太多对您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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