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茶叶还是鸟,都是虫子会害怕的东西,不是吗?” 我思索着这句话,伸手借了笔又学着在旁边描了一朵。……“是这样画的吗?虫子还怕茶叶,为什么?” “这就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学正大人不紧不慢,“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这么一棵树,苦于无穷无尽的虫灾,便向神许下了一个愿望。它许愿以后能不再被虫子啮食。神呢,也答应它了,神往它的叶子里添加了一种毒药,此后所有的虫子见了它都会绕道而行。可代价却是它会因为这种毒药,每年都要度过两次劫难。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 “什么劫难?” 老学正笑道:“这种向神许愿,和神订下了契约的树,就是茶树。” 我想了想:“所以是春秋各一次的采茶吗?” 学正大人点头:“正是。” 我犹豫着,终于问出口:“先生会怕虫子吗?” “虫子,那有什么好怕的?!”旁边的彤官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我:“……它有毒啊,还会蛰人。”而且最让人说不清的是,就算不知道它有害,也还是会怕,几乎没什么来由。 彤官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又道:“那从今往后你都不用怕了。” 我:“是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怀疑。这种恐惧似乎是超越理智的存在。光是看着它们无知无畏,出于本能地在眼前爬行着,蠕动着无骨柔软的身躯,就根本来不及去想它是否危险,又是否值得人去害怕,去逃避;只是害怕,只是想逃。怕得一颗心抖擞了精神奋力抵抗,却反倒证明了自己的力有不逮,虚弱不堪;怕得皮肉的屏障似乎顿时就荡然无存,身心都成了失去防备而彻底敞开;怕得我几乎能看见那些虫子在自己的身体深处噬咬,先是心脏,然后是头脑,最终破壳而出,而自己鲜活的血肉之躯顷刻间就破碎坍塌成了一堆不断蛄蛹着的白白的虫子…… 学正大人:“其实虫子比你要怕多了。一个只是关乎痛痒,一个却关乎生死;一个是渺小卑微,一个却是庞然大物;一个举族之力也只是让人烦恼,一个却没有任何机会战胜……” “可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不肯固守于人类划分的界限,也不懂得死亡的意义一般,凭着股誓不罢休的鲁莽劲头,肆意挑战着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只是存在着,前赴后继,不死不休,就为我的书院生活刷上了一层粗糙艰涩的底色;成为不同于宫廷王室,而是另一种专属于彼泽山的充斥着不安和仓促感、令人防不胜防的漫漫杀机和无穷隐患。 我讨厌这种屈服于恐惧的感觉。上一次叫人心中骇然,夜不能寐,还是以为自己床底下住着一只无时不刻朝我瞪着眼睛的小鬼的时候。虽然那会儿我看了很多书,问了很多人,后来才发现自己需要战胜的不是床底下的那只小鬼,而是自己内心的恐惧。 学正大人:“对它们来说,是你们无处不在。” 对它们来说,是我们无处不在。或许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也变成一只虫子。 正兀自思索着,彤官忽然道:“玉小姐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问题啊!” “是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心里还藏着更多更多数不清的疑问,譬如,扶桑哨的来历,先生究竟是不是天人。 学正大人:“保持好奇才能不断成长,这没什么坏处。” “先生还会画别的有意思的符纹吗?”又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学正笑道:“其实符咒能做到的事,你自己就能做到。人就是这个世界的神,神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意思?” “譬如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文字,就是最简单的符纹。要想躲开一个人,不必用什么符咒,直接开口让对方离你远一点就是了。同样,要想追求一个人,天底下什么符咒都比不上一句简单清楚的表达有用。” 说来,好像还确实有几分道理……“那‘神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呢,这又是什么意思?” 学正大人思索着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这个嘛,因为在人间就必须要遵守这里的规则,尊重这里的生灵,而不能随意使用神力。所以就算是神,来到了凡界也只能以人的身份停留。”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学正大人,这个符纹,这个虫隐符,我能给别人画吗?” 学正大人:“当然可以。” 这里在藏书楼待得忘了时辰,转头才知道喓喓发现我不见,彼时藏书楼又关了门,因此找我找了一圈,都着急了。心里惭愧至极,受了一顿数落,答应了此后不管去哪儿都和他知会一声,才终于有机会讲起这趟有意思的旅程。 ……佐着我采茶的故事吃过饭后,我们三人便一起去了藏书楼,围观学习学正大人炒茶制茶。期间彤官煮了茶送来,却是一壶花果茶。杯子斟满了,热气氛氲,是一股甜酸可人的香气。而雾气之中,白净清透的玉瓷碗里,茶水清澈如琥珀潋滟,上头漂浮着浅色的干花瓣,底下沉着几片红色果脯。 低头抿了一口茶汤,果然香甜回味不尽。聂英子直望着彤官离去的背影,小声道:“这藏书楼的茶果然好喝。” 我:“喜欢的话你也可以天天来啊。” 聂英子却直摇头:“算了算了,我又不读书,字也写得丑,又不会陪人下棋……” “那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我还是有点怕学正大人。要不是有你在,我一个人才不敢来呢!” 这话倒让人十分意外,转头去看喓喓,没想到他也对此表示赞同。英子继续道:“学正大人总是严肃地板着脸,像神龛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似的。我一看见他就会不自觉地想到祖父大人,那天头一次来藏书楼的时候只是被他远远看了一眼,就差点没膝盖一软当场跪下……” 我忍不住发笑:“哪有这么夸张啊!” 聂英子还是摇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敢的,还和他老人家交上了朋友,还有自己专属的杯子。” 被这么一说,我才惊讶地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不是什么专属的杯子,这个是我送给学正大人的。” 聂英子如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所以,你是靠这个杯子拉拢他的?” 这话单纯得有点好笑:“不是拉拢,这是我赔给他的。第一次来藏书楼的时候我不小心把他最宝贝的杯子给打碎了。这只后来赔偿的,学正大人说是接受了,却专拿了来给我用。或许之前那只杯子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其实学正大人只是看起来严肃而已,你只要多了解他一下,和他多熟悉一下,就会发现他非常非常好,又友善又耐心,并不像有的老先生那样急躁古板。而且学正大人还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不管什么事都能一眼看穿,一点就透……” 事实上,最开始想要靠近学正大人,是因为看到他时想到了自己去年刚客死异国的老师。我的老师段先生,在外人眼里也是脾气不好,又严肃又自我,不仅恃才傲物,还酗酒如命。但谁也不知道,年事已高的他是因眼看伴随自己成长的人和物都在不断凋零,却始终无法回到故乡重温故事,一颗常年在外漂泊的心才会饱受寂寞和思念的折磨而变得脆弱无比。 刚接触学正大人时,我仿佛有了第二次机会可以去尽力去慰藉段先生,温暖他孤寂的心。不过相处下来才发现学正大人的严肃只是一种一戳就破的表象。丰富的学识和敞开的胸怀让他更加安然自在,就像一棵扎根足够深的树一样,岁月无法侵蚀他,只会让他更加沉淀更加强大,更加耀眼和珍贵。因此和他成为有话可说的朋友也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会让人享受其中的事。 ----
第十六章 夜谈 虽然是迎春庆典,但这一天下来,我几乎一直待在藏书楼。喓喓和英子离去后,我便待在藏书楼看书,思索着白天学正大人说过的那些话,偶尔也想起江小凝。想起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各种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直到彤官端了灯盏上来,才发现外头已经夜幕四合,天边早挂起了一轮清冷消瘦的月亮。而周围早已寂静无声,下头林子里的庆典大概早不知何时就散了。 彳亍着来到窗边,深紫色的苍穹因点缀了那一点明光而越发显得不染尘垢;至于单凭目光包揽不尽的连绵远山,山脉的笔画随意而遒劲地勾勒着,重重叠叠,越来越远,直到和天幕相接于渺然的远方,而此刻正被阴影慢慢淹没而显得暮气昏沉、辽阔无垠。 这里多美啊!离天空这么近,离底下灯火零星的大泽县这么远;这才是传说中的彼泽书院,整个昭越最平和安宁、与世无争的传奇之地,这才是我之前被重重高墙围困时一心想抵达的地方,这才是我无处安放的身心寻觅的可能的一处归宿。 如果终有一天会变成一粒归于寂灭的烟火,我宁愿自己就在眼前这亘古而永恒的夜幕中无声地绽放,再悄然泯灭。 清爽粗粝的山风当是穿越了森林和峡谷迎面吹来,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深刻得发痛。正聆听着风声之外的寂静,试图抵达更远的地方,就听头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抬眼看去,原来藏书楼上空正盘旋着一群蝙蝠,吱吱吱地叫着,扑棱棱地出入于悬崖之下的藤蔓草笼之中。这悬崖下就是蝙蝠们的家。 也是一时来了兴致,只伏在窗边尝试模仿着蝙蝠的叫声,呼唤蝙蝠投食。 叽叽叽,吱吱吱,咯吱咯吱,虽然自己怎么费力模仿也不像,但不断扔出去的碎点心总算还是引来了蝙蝠的注意。先有一只做出表率,勇敢地接住了我的投喂,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回 两只蝙蝠争抢着,像马球赛场上的骑手们追逐着马球一般抢夺着同一块糕点,从高空翻腾着,坠落着扑下来。其中一只胜利了,另一只却转而飞到了我身边来。还把我吓了一跳。到头来只是在窗沿上找了个位置把自己倒挂起来……我差点被蝙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笑出声来。又怕吓到了它们,便捂着嘴忍住了…… 正和这群小家伙打得火热,就听楼下有人和彤官搭话:“小玉在这儿吗?”“在楼上。” 是江小凝。我朝下看了一眼,苏玧也在。二人看到了我后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江小凝便丢下了苏玧独自走了上来。 本能地收回身子躲了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必怕,便照旧从窗口伸出头去,看着他,问道:“你找我啊?” 江小凝却惊奇地看着天上的蝙蝠,扶着藤梯的扶手有一步没一步地缓缓上走,又看到越来越多的蝙蝠从窗口飞进来:“这是哪来的?” “好像是住在那上面的。”我往上指了指。 “是蝙蝠吧,你不怕吗?” “蝙蝠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女孩子不是都怕这种东西吗?黑不溜秋的,模样又丑。”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9 首页 上一页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