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月跪下祈求神女,可否给他们一块土地生存,神女欣然答应。 神女问:“姑瑶神山里藏着神力,封着妖兽,要设一阵法,阻绝有贼心之人进入。这阵需有人来守着,你们可愿做这守阵人?” “神女愿给我们一群无家之人如此一方乐土,我们感激不尽!届时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也将为神女守好此阵!” 茯月跪于田野上虔诚拜谢。 “我也不白要你们守。” 巫瑶微微一笑,轻挥手,一方祭坛出现。 “我姑瑶一脉神巫,每隔六十年,便为你们送来一位神巫中的佼佼者。她们将作为你们的大祭司,庇佑你们远离天灾与战火,保佑龙毒村风调雨顺,四时太平。” 村长说: “龙毒村,先是阵,才后有村。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阵中一缕符文。愿与我一同守阵的,便留下,不愿的,便收拾行囊,抓紧离开吧!” 百来个人,喧嚷一阵,不断有人陆陆续续起身,也有人始终岿然不动。 村长不怪他们任何人,毕竟他们中许多,亲人尚在村外,心中有难割舍的情与事。毕竟神女赐田一事太过遥远,总会有人质疑这一切是老村长编出的故事。 片刻后,该走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剩下仍坐在祭坛下的,便是守阵人了。 大多是些耄耋之年的老人,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或家中无人的鳏夫寡妇。 忽而,先前已然背上行囊准备离开的茯娘坐了回来,将行囊往地上一扔。 村长问她:“怎么不走了?” 茯娘还年轻,还有女儿在山外。 “走哪里去?我是对这神女没什么感情,可我女儿是神女后人,我就当是,为我女儿守阵了。”茯娘爽朗一笑。 茯娘茯英,人如其名。 村长点起香烛,袅袅烟气氤氲升空。 众人谈笑风生,仍话桑麻。村里人,死到临头谈论的也不过是那些事。 “今年腌鱼腌得可好?” “你家小辣椒长得如何了?” “我家那小狸奴可怎么办?它夜夜里都要钻人被窝睡的。” “你就放宽心吧,你死了,总会有人活着的,到时候你家小狸奴就钻别人被窝去喽!” “你尽调笑我!” 明月温柔注视,致意最后的守阵人。
第94章 黔青道③ 敬呈阿归,信者嬴钺虔诚供奉…… 村长数了数, 大约有四五十人。 不多也不少,撑起这个阵来,是够的。 天边欲破晓, 村长重重一声叹息。 人们互相道着“再见”“珍重”“再相逢”, 间或细细的哭声。 “来啊, 听芦笙, 十二祖神, 为你引路” 人们划破自己的手腕, 血滴落祭坛。 祭坛上的符文运转,阵法逐渐蔓延,变得无限大,笼罩整个龙毒村。人们的身影在这阵法里都显得格外小,终也化作一缕符文。 阵成, 四五十尊石像,安然矗立。 微明潇湘极,摇落故人稀。 吱呀一声,竹篱小门被推开了。 小狸奴喵呜叫着凑到脚边,似是饿了。 灵归颤声唤:“阿娘?” 灵归一间间推开房门,灶台上还有锅未煮熟的饭,和一条从地窖里拿出来的腌鱼。 嬴钺站在竹篱门口, 注视着四处翻寻的灵归,他不敢开口,他早就闻到,这片村子里, 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在家里找不到娘的灵归夺门而出,在村子的桃阡李陌奔走,她唤了所有她认识的人, 没得到一声回应。直到来到村子中央的祭坛前。 灵归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阿归……” 嬴钺扶她起来,可她的腿似被打断了般,颤颤巍巍,站不住。嘴唇几乎要被咬穿,大口大口吸着气,跌跌撞撞朝那一尊石像跑过去。 “阿娘,阿归回来了!” 灵归抱住阿娘冰冷的身体,撕心裂肺般疼痛,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只能任凭暴涨的泪水将她淹没。 “阿娘,阿娘!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灵归抱着石像,似要与那石像融为一体,彻夜不分开。凉夜露重,灵归躺在阿娘的臂弯里,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一件件同阿娘讲。无非一些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小事,灵归却一会儿讲得哭,一会又笑。哭累了笑累了,便睡去了。 嬴钺为灵归和石像,披上件鹤氅。 月光下,石眼中,似乎有一滴晶亮的东西落下了,从灵归脸颊上滑落,落入肩头的白绒里,留下一小朵水痕,开出一小朵霜花。 第二日,鸡鸣破晓。 灵归已整好情绪,又进了姑瑶神山。 摇铃开山门,雪藏花依旧。神女就站在满山花海里,白裙翩跹,默默回望。 或许不该称那为神女,而是神女与神山残余在世间的意志。 神女摘一朵雪藏花,落在灵归身前。 “巫瑶乃人间九念化身,九念正对应铃中九蛊,然除巫瑶外,历任九蛊巫铃主人都只寻其八蛊,而寻不到第九蛊。” “这第九蛊,藏在我自己身上,对吗?” 灵归仰头问。 灵归曾在神龛里,见到了巫瑶初诞时的故事。那是极古老久远的洪荒时代,人们刚创造文字,开垦田野,建立城墙。这个时代,天下仍是旧神的领土。 风神一个哈欠,掀倒了人们搭了十年的高塔。雨神一个喷嚏,冲毁了人们垦了十年的田地。土地一个跺脚,震塌了人们修了十年的城墙…… 这时的巫瑶,尚且弱小,不敢与那些呼风唤雨、召云起电的神明站在一起。哪怕是女娲娘娘召集诸神开会时,巫瑶也是缩在角落里,不敢露面。 她是“人间九念”里诞生的神明,这些古神动辄就能毁了半个人间,人死无念,她也会随之衰落,直到消失。 那时水火二神最爱调笑她: “看这畏畏缩缩的小神,也不知还能存在几年,我们不过挥挥手,她赖以为生的神力就能削掉大半!” 然后没过千年,世道变了。 当初谁也不看好的“人”,繁衍生息,足迹竟已遍布整片陆地,甚至往海洋绵伸。不仅如此,他们还学会了控火御水,更有甚至,叫什么“方士”“修仙者”“巫族”,竟还试图凭凡人之力比肩神明? 忍不了一点,水火土风四神当机立断,要给人间点颜色瞧瞧,正欲踏业火降世时,被一道身影挡住,正是千年前那畏畏缩缩的小神。 巫瑶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敢去,我就先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眼见几神要打架,女娲娘娘匆匆赶来,才制止了这一恶战。那时,距离天道降下旱魃不过几十年。女娲娘娘似乎预见了什么般,她给了巫瑶一捧息壤,一簇红莲业火。而后,巫瑶用这些东西,造出了九蛊巫铃。 九蛊巫铃每一蛊神,都代表人间九念中的一念。希冀,悲悯,执着,信仰,爱情,渴望,善良,幻梦。最后一念,为“本我”。 巫瑶找到了她最后那一念,如今站在雪藏花海里朝灵归笑的神女,是巫瑶当年寻到的,九蛊铃中最后一位蛊神,她的“本我”。 神女告诉她,行你欲行之道,本我自现。 灵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乘上竹筏,三别姑瑶山。彼时茫茫细雨如织,竹斗笠,绿蓑衣,有少年立于身侧,随舟远去。 神女目送灵归离去,枫谣也来了,她忽而将藤萝编织的帷帽摘下,白纱后的面孔,除却墨绿的发色,竟与灵归一般无异。 “她会找到的。” “这是她必经的,成神之路。” * 黑甲将军于黔青东南郡遇奇诡怪阵,久攻不破,方士兵将折损过半,方才意识到此阵为神力所造,非凡人所能破。 黑甲将军欲回黄土城,水路行至云梦泽边缘,却见风雷云集,碧浪滔天。 有红衣少女踏浪而出,与那黑甲将军缠斗在一起。又有水浪倾覆而出,卷袭船只,博山炉所炼制的五只黑蟾,有四只被浪打入水中,沉没不见。惟余一只黑蟾。 红衣少女一剑挑落黑甲将军的铁盔,露出盔下真容,却见此将军,竟不似凡人,银发金瞳,分明为妖将。 鲤花花含泪,唤他一声“虎崽?” 黑甲将军立于船头,红衣少女立于船尾。 “你……认识我?” 周遭血浪翻涌,黑甲将军轻声叩问。 “听闻中州妖狱,有典狱方士掌握秘药,名为‘韶华短’,令妖服下,便可叫他忘了生平最快乐的时光和最重要的人。” 鲤花花对黑甲将军说。 “你可还记得,中州城外,河岸垂柳,你提枣花酥来,说你喜欢我?” 黑甲将军沉默片刻,张了张嘴,未说出什么话来,忽被一把长刀贯穿了身体。 举刀那人是个方士,手里捧着黑蟾,蟾口大张喷吐着黑气。 “妖将有二心,当诛之。” 鲤花花红绫卷起地上一把剑,翻舞红绫,剑锋抹了那方士的脖子,抱着黑蟾掉进水里。 她飞奔过去,接住了也将掉进水里的银发少年,他腹中插着的那把长刀,浸了符水,有缕缕黑气沿着伤口渗透进皮肉。 “虎崽,虎崽……” 花花不停唤他,用手按住他涌血的伤口。 黑甲将军只是颤着眼睫,努力去看她,用自己的目光去描摹她的样子,企图从记忆的余烬里,翻找出些完好的渣滓。 他忽而大口吐血,黑血如瀑般从口中溢出,在黑甲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像那凌厉黑甲上生出的、腐朽丑陋的斑痂。 最后一口血吐出时,有什么黑乎乎的珠子从他口中滚落,被血沫包裹着。 这或许就是他吃下的“韶华短”。 他最后看了花花一眼,喉头被血糊住,却依然是什么也说不出。 眼睛阖上,化白烟,逸散如尘。 将军袖口里,蓦然,滚落出一只枣花酥。 * 离风知道,灵归要回来了。 那个神巫,已经集齐了八蛊之力。他心里是畏惧的,很多年前,巫瑶就曾用那个力量,断了他鱼尾,挖了他鱼心。 可他大业未成,不破巫都,如何灭巫族?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是搅动这天下漩涡的引子。后来他才恍然发觉,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他,都迟早会发生。 中州历代皇帝觊觎、忌惮黔青已久。哪个皇帝能容忍,那样一个看似松散却又格外团结的邦国,拥有强大而数量极多的巫者、完全不同的信俗与文化、广袤土地与丰富资源,就那样横亘在本国的南边,渐渐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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